从被撩莫名变成主动求婚的小可爱——越剧《拜月亭·踏伞》中的王瑞兰

さかなおかゆ

要论越剧最萌cp绝对非踏伞cp莫属。
萍水相逢、结伴同行、患难相助……以身相许？
别人二倍速恋爱，他俩八倍速结婚。
矫揉造作什么的不存在的，踏伞cp之间只有不要脸的互撩。
分分钟萌我一脸血。

《拜月亭》原话本为关汉卿作，元剧四大爱情剧之一、四大南戏之一，有“北《西厢》南《拜月》”之名，川剧、昆剧、粤剧等各剧种均有演绎，亦称《拜月记》《幽闺记》。由于剧种风格不同，此戏的舞台呈现各有千秋，越剧版的《拜月亭》移植于川剧高腔，二者唱词基本相同，但因越剧改变了川剧原版全然走喜剧风、颇为直白和接地气的表演方式，而是运用了更含蓄婉转的演法，使男女主角既承担了全剧笑点，又不影响其在剧中一个是闺阁千金、一个是才高八斗的人设，从而使本剧不仅成为越剧中画风最萌的一出传统戏，也可以说几乎是所有剧种里画风最萌的一版，轻松、活泼、搞笑的同时不乏可爱与甜蜜，是一出难得的轻喜剧。

就现存的录音来看，越剧版的《拜月亭》大范围上只移植了《踏伞》一折，这也与川剧高腔惯把《踏伞》一折单独拎出来演相一致；这一折戏范傅、范王、范吕、竺筱都有演出，可以看出范瑞娟尤其偏爱这出戏；众多老艺术家中只有尹排演了全剧，与李金凤搭档主演；本剧移植年代大抵在50年代末60年代初，现存录音大多是60年代初留下的。80年代《拜月亭》复排，上越陈琦、张月芳搭档复排了范吕版本的踏伞（艺术指导为范傅），范吕也二度合作录制了删减版艺术片，而温越的汤丽芳则排演了徐派版本的全剧。新世纪，为传承与纪念宗师们的艺术，范吕、范王版《拜月亭·踏伞》先后有数次演绎，如王柔桑越剧专场与陈慧迪搭档演出范吕版，“千里共婵娟”王文娟专场由吴凤花、陈晓红搭档演出范王版，“风·范”范瑞娟纪念专场由王柔桑、李旭丹搭档演出范王版等。本剧另有一版不太像越剧的越剧电视剧，与戏曲画风相去甚远，略过不提。

就上述各版来看，越剧《踏伞》的唱腔在结合演员嗓音特点的基础上，并未一味抓流派风格而采用通用旋律，而是因戏而设，听来丰富、新颖且别致。在范瑞娟与傅、吕、王合作的三个版本中，范傅更像是姐弟恋，傅有种说一不二的架势，而恰好范脾气跟她相契合；而范吕则像是女主年纪小脾气大略带娇蛮、男主嘴上嫌弃其实包容宠溺的设定；傅与吕的女主角王瑞兰，呈现出鲜明的娇艳明快的特征，而王文娟演绎的王瑞兰，则更添上几分矜持娇嗲的意味，与女追男的设定相结合，显得她格外婉转纯真。虽然剧情一样是女主角主动踏雨伞、求结伴、探底细、感君恩、赠金钗、戏秀才、亲许婚，但是相比起傅、吕爽朗伶俐、动辄开怼的语气语调，王在念白中往往会带上一点嗲嗲的语气词，例如“你帮我找一找嘛”的尾音，实在娇气十足。反观傅、吕塑造的王瑞兰形象，因活泼大方的个性，很好地掩盖了其“尚书千金”的身份，因此在男女主互报家门时，男主戏称其为“千金小姐”，引发了观众的笑点，但也为之后翻转剧情揭晓她的身份设置了戏剧性的伏笔。尹版《踏伞》则更为不同。与范瑞娟一扫固有的憨厚老实形象、开启撩妹十级模式打造出的“直男憨秀才一见钟情开窍式撩妹”画风相比，尹桂芳则将其谦谦君子温柔暖男的形象贯彻得十分彻底，甚至自称“卑人”求恳瑞兰应允他的求婚，这在越剧里是很少见的，即便如文必正、徐文秀卖身入府，也不过自称一声“学生”而已；瑞兰答应许婚后，尹君子一口一声“娘子”叫得欢欢喜喜，叫人不得不相信他的钟情，与傅、吕、王相比，本版中李金凤的人设就要矫情得多了，“大家闺秀”的矜持做作成分更为明显些，二人互撩的成分就不如范瑞娟版那么多、那么棋逢对手地有趣了。

大抵由于范吕版踏伞系在前人基础上修改完善而成，因此在上越后辈对于前人的继承中，最常见的就是范吕版，其中最值得学习的就是“小范瑞娟”陈琦与张月芳搭档版本，不仅剧情完整无删减，唱念做表细节到位，二位演员的搭配也可谓相得益彰。与上越后期由王柔桑、陈慧迪复排的版本相比，陈琦、张月芳版保留了全折最充满着粉红泡泡的“关雎”桥段，也保留了交代二人奠定感情的基础——面对内忧外患的国情勠力同心、志同道合的的对白。身段表演上最吃重表现力的“扭罗裙”桥段中，比对陈慧迪与张月芳的处理，不难看出前者仅仅动用手臂在模拟“拧水”的动作，双腕转得飞快，看一眼小生后气得将罗裙甩开，一连串动作虽然流利却完全失真，便是有道具的情况下也没能把这个动作的前后发展交代清楚，而仅仅是走个过场；再看后者，背对观众站定，腰略微侧向外，既方便用力“拧水”又方便观众看清楚，手里动作由慢到快，眼神先是专注盯着罗裙，发现不对劲后一边加快手上动作一边转脸看小生的手怎么回事，发现小生竟然又犯了同样的错误后略有半秒怔愣，然后气得把罗裙扔还对方，小生轻嗔一声“哎”适时地响起来，旦角儿前后身段进退合宜，将“扭罗裙”的乌龙笑点交代得清楚到位，完美达到了令观众发笑而角色不自知的“笑”果，足见这一辈“承上启下”的演员优秀齐整的功底。因此在学戏过程中，虽然囿于演出时长与伴奏版本限制，我们不得不按照王柔桑、陈慧迪版做出必要的删改，但是仍然主要学习陈琦、张月芳版本的表演方式与细节处理。

要演好踏伞，关键点在于搞清楚蒋世隆和王瑞兰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上对方，开始暗搓搓一步步互撩的。从川剧版中可以很明白地知道，男女主是一见钟情的“看脸”夫妻，刚一看到彼此的面容就开始遐想两人的以后，双双开启互相挖坑逼对方掉皮模式，动不动就各自脸红心跳，一路上更是上演各路偶像剧情节，诸如不小心抓手、45°角跌进男主角怀里、互相斗嘴打情骂俏之类，感情线发展颇为迅猛，从“中途路得会美佳人”（见面）到“驷马高车再作安排”（求亲）不过才两分钟。同时，川剧版本安排的笑点也非常接地气，譬如“喊轿子”这一桥段中，旦角儿说道“要没有轿子滑竿儿也着”，同时比划出挑滑竿的动作，令人忍俊不禁，转而生角对着深林大声呼问时，也道“没有轿子滑竿儿也着哎”，整段设计十分滑稽好笑。越剧虽然没有川剧这样直白热烈、笑点频出，但因是在川剧基础上略作了含蓄化的处理，反而像是将一出“爱情伦理剧”二次创作成了一出“青春言情剧”，改编得非常成功。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探明男女主的感情线发展，并且自然又明白地传达给观众，就增添了一丝难度，在学戏过程中，可以借鉴对比川剧原版辅助理解，从而更明确地把握本剧感情线的进程。

《踏伞》全折可以划分为以下八个环节来看：松林错遇、踏伞相商、逃难生叹、互探底细、遇雨共伞、同拧罗裙、跌倒相劝、赠钗许婚，其中“踏伞相商”这一环节又可划分为“看脸前”和“看脸后”，是衍生二人感情线的重要环节。在川剧中，蒋世隆一见到王瑞兰娇艳的面容，就生出一种“艳遇”之感，遂以“面容不像难做兄妹”为由，假意不允结伴同行的提议，一步步逼瑞兰道出“权说与你是夫妻”一说，自己则在一旁偷笑，而王瑞兰也分明知晓对方是故意不说逼她来说，但迫于逃难势急不得不说，进而双方达成为能顺利过关“当真夫妻”的共识。比对越剧来看，蒋世隆在见到王瑞兰的容貌之后虽然惊艳，但并未多生他想，而是直言“虽然你生得千娇百媚样，可惜是你我的面貌不相像”，接下来又满脸惊愕地一口否决瑞兰“前娘后母”的提议，这才一步步走向“权做夫妻”和“当真夫妻”的情节，也许是范瑞娟憨直老实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因此即便她在说和川剧版一样的台词，也能令人真的相信她不是故意给旦角儿设套的，所以才能生出一种“直男开窍式撩妹”的反差萌感。

在川剧中，决定同行之后，二人就双双生出了想与对方结合的念头：“途中兄寻妹，半路母失女，乱中相依伴，逃生紧跟随，干戈息，相无忧，缺少个得意人儿相陪伴”，进而自然发生了“考学问，对关雎”的桥段。而在越剧中，“逃生紧跟随”后面紧接着上演的是“逃难生叹”，在川剧“逃难生叹”这一环节中，生角有一句词“我看来风雨如晦暂忍耐，等待我驷马高车再作安排”，非常明白地表达了他准备在灾难过后上门提亲的愿望，而旦角因没有听明白他的后半句，遂提醒他道“君莫学只会读书的呆秀才”，这才引发了男主对女主的赞叹“我看你女儿家倒有男儿概”；而在越剧中，感情发展比川剧版要慢得多，这会儿的男女主仅仅停留在“巧遇”阶段，各自对对方都没有明确的想法，因此剧情处理为一段互明心志的对唱：“我看来风雨如晦暂忍耐，君莫学只会读书的呆秀才，我看你女子倒有英雄概，在乱世文士应有武将才。对，举国同心把贼兵打败，报仇雪恨快心怀”。这样的处理，巧妙地净化了男女主的感情，使其更加向“纯粹”迈进一步，同时又使萍水相逢的男女主明确了双方共同的志向与决心，达成了精神层面的一致性，为其后感情发展奠定了基础。两人就“举国同心把贼兵打败，报仇雪恨快心怀”达成了共识，又经过了“窄桥相携”之后，才生出了“对答关雎”的情节。在越剧里，这一回合更像是逃难路上偶生的闲聊，但是由于这是一双漂亮的适婚青年男女，因此双方各自暗藏了一丝互撩的意味。王瑞兰念“窈窕淑女”的语气略含羞涩，而蒋世隆则直言道“但不知道我求不求得到像你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啊”，这一句不能说是认真发问，也不能说是纯粹玩笑，明明白白就是在撩妹，是介于守礼与表白之间的暧昧试探。

“遇雨共伞”是促使二人感情升温的重要环节，突降大雨、山路难行，二人不得不共用一把雨伞，刚站定对上目光就双双刷得转过身去，虽然看不清脸有没有红，却恰到好处地演绎出青年人青涩、纯真、热烈而美好的初恋感（看来这是一出偶像剧啊）。蒋世隆在大雨中的表现没得说，把唯一一把雨伞主动让给小娘子不说，两相推让之下又权衡情势提出共伞，一路扶持小娘子免她滑倒，贴心举伞在头顶，细心叮咛在耳畔，妥妥的满分男友！雨停之后，二人的关系虽然没有进一步的言语挑明，但却悄然发生了距离和熟悉度上的变化，变得更为默契相当，甚至在“掼雨伞”“扭罗裙”等情节的互相调侃嫌弃与戏弄玩笑中生出了几分老夫老妻既视感。在川剧中，生旦在讨论湿罗裙如何晾晒时有一段喜剧式的调笑，因旦角拒绝将罗裙搭在生角肩上，提醒他“少年受湿老来生疾”，小生遂放低声线暧昧言道“你倒有痛夫之意啊”，而旦角粉面含春咬着生角的耳朵轻声作答“那是我的——爱儿之心”，转而罗帕遮面兀自咯咯地笑。而在越剧中，这一段被处理得更为含蓄羞赧，小生戏谑问道，“如此说来，你倒有痛惜之意啊？”旦角儿害羞嗔怪，“那是我的恻隐之心！”这就把女主塑造为虽然心事被人说中但嘴上依旧不好意思承认的脸皮薄的小姑娘，嘴硬得可爱。川剧《踏伞》在这一情节之后紧跟的就是“赠钗许婚”，而越剧则是“跌倒相劝”，直到这一环，越剧《踏伞》才终于来到了双方开始考虑“以后”的关键点——“到那时见了你令妹，就舍不得离开”，这句话说得暧昧不明，“舍不得离开”的到底是令兄妹，还是令妹与我一见如故，还是我与你再也不离开，三者都有可能。而在生角开口想问明的时候，旦角却用一句害羞的“快赶路吧”堵住了他的嘴。在川剧中，因这一桥段发生在“赠钗许婚”之后，因此这里的唱词已经是直白的“我们永远不分开”了。

至于接下来经典的“赠钗许婚”，不得不说瑞兰小可爱真是撩汉的一把好手，一句“宝钗落在哪里，我的终身也就落在哪里”是正中红心，“君子拣着，也是一样的”——既是“捡着”，也可以是“拣着”，是我丢出去由你捡到的，也是我交给你收拣起来的——我的终身归宿。这一行为不可谓不出格，王瑞兰分明是一位封建礼教下培养出来的大家闺秀，但战乱却给了她生存与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在前途未卜之际，因患难见真情，便大胆将自己许给一位萍水相逢的青年，实在是纯真、勇敢又热烈。而接下来言辞间巧妙调侃戏弄君子的她，又显得是那么灵气而狡黠。再看一路行来一直陪在她身边的蒋世隆，虽然会撩是真的，但是患难相扶、妥帖相顾、践诺不移、真诚以待，也是真的。这就是范派蒋世隆的妙处了，他将风流与踏实糅合到了一起，不显突兀，反而让人觉得这俩人般配得很，这小生很难得。《踏伞》这出戏，不能说男女主双方到底是谁在套路谁，只能说二者棋逢对手旗鼓相当，一来二去你来我往，将这程坎坷磨难、危机四伏的逃生路走得欢乐不已，逐渐生出了患难之情。八个环节，每一环其实都是生旦双方各下一城的，你从我这儿拿去了的，我马上就讨还回来，还吃你更多，走到最后，形成了同时攻城略地，和谈了的一盘爱情局（我在说什么，为什么突然造作噗=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