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断桥》白蛇人物分析及若干看戏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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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白蛇传•断桥》一折白素贞的情绪复杂且有很大波动。

联系前情，白蛇水斗，腹中有七月身孕而寻夫不得，白素贞焦急、愤怒、孤单、悲伤。《水斗》中白蛇的一段唱是《断桥》复杂感情的一个概括，唱词如下：“怎得这夫妻拆散了，急得俺寻夫前来到，这冤仇似海怎能消，恨妖僧妒我恩爱好，苦得咱两眼泪珠抛。”打斗之中唱出更体现白蛇辛苦，之后的《断桥》里白蛇复杂的心情也就不难理解。

出场前，“杀出了金山寺怒如烈火。狠心的许郎啊，法海贼无辜起风波，害得素贞受折磨”，直接道出经历了水斗一场激烈争斗狼狈而逃后白蛇的心情：愤怒且失望。愤怒于法海的作乱，失望于许仙的辜负。

见到小青后，回头见断桥。对断桥的描绘总共出现两次。游湖时对西湖美景标志性建筑的交待，是白许二人相见结缘的见证；《断桥》出场后睹物伤情：“西子湖依旧是当时一样，看断桥桥未断，却断却了柔肠”，概括起来，不过物是人非四字；《断桥》互陈心迹，重归于好后，“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虽未明提断桥，但主旨意味是一样的，借环境而写心境，景未变，心境却大不相同：由最初单纯的欣喜，到后来回忆与现实对比下的悲痛和重归于好后的安然欣慰。

接下来是一段小青与白蛇的对话，青蛇叹姐姐不听劝告，表示对许仙自己再不会留情，认为许仙同法海一样罪不容赦。而白蛇则认为许仙纵然并不对，但关键责任在于法海。这其实是白蛇对一系列波折的主要看法，这种态度贯穿于白蛇之后对许仙的大段真心话中。也是后面青白矛盾的伏笔。
许仙上场后一直到三人下场，白蛇的表演可以分为三段。

第一段，情绪爆发期。许仙上场时，白素贞因腹痛坐在石上独自伤神，许仙刚唤一声“娘子”，白蛇最先的反映其实是急切中有期待。先惊的回头一望，见许仙后起身有一顿。这时白蛇心中有质疑有恼怒有埋怨，但并不如青蛇一样直接表露，身段和表演上很受青蛇影响。第一次挡青蛇的剑，先是背着青蛇而看向许仙，这一看中有迟疑，但迟疑之后还是选择转向青蛇护住许仙。之后第一句唱：“手指着负心人怨恨难填”，两个信息：对许仙的定义——负心人；对许仙的态度——怨恨。之后走向许仙，一段垛板，情绪激烈而有层次。“你，你，你”，第一个“你”短而快，有怒气；第二个“你”较第一个弱，想起伤心事，又有无奈之意，第三个“你”增强，带哭腔，为后面蓄势。“你忍心将我害伤，端阳佳节劝雄黄；你忍心将我诓，才对双星盟誓愿，你又随法海入禅堂；你忍心叫我断肠，平日恩情且不讲，怎不念我腹中怀有小儿郎；你忍心见我败亡，可怜我与神将刀对枪，只杀得筋疲力尽，头晕目眩腹痛不可当，你袖手旁观在山岗，手摸胸膛你想一想，有何面目来见妻房。”这是白素贞明说自己对许仙不满的四宗罪，情节上符合时间顺序，情绪上符合由弱到强的趋势。端阳劝酒，白蛇几番推辞，许仙依旧劝酒导致白蛇现形；瞒妻违誓，随法海参禅；不顾妻儿，直接离家不归；袖手旁观，舍妻一人狼狈作战；这段唱劲头很足，眼神主要是怒瞪许仙，但唱到“双星盟誓愿”时眼随手动望天；唱到“叫我断肠”时做抚胸悲痛貌；唱到“可怜我与神将刀对枪”时，眼中有怒火，是情绪的高潮；“有何面目来见妻房”时有哭腔，一方面是骂的筋疲力尽，另一方面是一气诉出委屈后的心酸。对于许仙这些种种负心事，严重程度由轻到重，情绪和唱随之变化。后面许仙第一次解释是法海不准见妻房后，白蛇手指许仙走向他，似有话说，应当是质疑这个借口，但这时小青率先发问。之后是白蛇第二次挡青蛇的剑，这时的白蛇挡剑是很干脆急切的，许仙摔倒后她先扶起许仙，许白二人与青蛇换位时，白蛇用袖子护住许仙，这里面似乎可以看出白蛇虽然还有疑问和怨气，但情绪爆发之后已经开始稍有平复。听许仙第二次解释时，白蛇的双手始终按在青蛇的剑上，但眼睛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许仙，这里个人认为她并非是单纯的听许仙解释，更不是像青蛇一样排斥这段“花言巧语”，而是更希望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一方面她希望自己没有看错人，另一方面她也急切想要许仙提供给自己一个重归于好的台阶下。一个合理的解释并非只是安抚小青的充分理由，更是要安抚自己。视频中这段是许仙特写，看不到白蛇表演，但我想其眼神中应有些急切和期待，而不是没戏时干看着许仙。许仙唱完后，白蛇又有欲言又止之态，但小青又率先发问。引发白蛇第三次挡剑，但在三人周旋小青唱时，白蛇地身段表现出小青所问即是白蛇想要说的。“小姐与法海来交战，你为何站在秃驴一边”，小青唱到这里是，白蛇回头指向许仙似有埋怨，但总体来说，她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回护许仙较之前两次更加急切。而当她看到小青磨剑真要砍杀许仙时，水袖向许仙处打去，立刻抵住青蛇地剑。“青妹慢举龙泉宝剑”两个高腔，显示急切，是对之前这一段许仙解释——青儿怒问状态的一个终结。在这个状态里，白蛇是被动的，有种欲扬先抑的效果，而此处的高腔实际上宣示了白蛇才是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青儿的视角里虽有白蛇心意，但这之后的大段独白才是白蛇自己的真实想法。观众听到这个高腔会为之一振，白蛇终于“出场”了，因此这两个宣示身份的高腔要出彩。但同时这也是对青蛇的一个恳求，体现在“剑”字几个低回婉转的小腔里。之后一段表演寓意很明显，许仙以弱势的姿态向白蛇打手势，白蛇低头呼应，明白了他的意思。二人有节奏的啜泣，“冤家”的“家”字饱含委屈和 “不是冤家不聚头”的无奈。

第二段，自我独白期。白蛇的大段自我独白里包括自我身份的袒露、对许仙情感的梳理和后来诸事的心路历程。“妻把真情对你言”，眼神有些木然，对于白素贞来说，这是她非人异类身份的袒露，是对许仙关系更加亲近的一步，但此时的袒露是迫不得已的。“你妻不是凡间女”，这是是拉住许仙说的，显得恳切。“妻本是峨嵋一蛇仙，”这句尤其在“蛇仙”二字时，眼神坚定。调逐步升高，是一个强调，一切起因到底是因为“蛇仙”的特殊身份。之后许仙为白蛇拭泪，此时的许仙已经可以接受其白蛇的身份。“只为思凡把山下，与青儿来圣湖边。”交待下山原因：思凡。但此处思凡不同于小尼姑思凡，不一定特指情爱而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好奇，因此她和青儿才来到西湖边。唱到“与青儿”时眼睛看向许仙，但指向青儿时仍有眼随手动的一个细节而不至于生硬，也不至于使观众忽略小青的存在。后面“若非青儿她拼死战”也有同样动作。“风雨湖中识郎面，我爱你神情惓惓风度翩翩，我爱你常把娘亲念，我爱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怜”。这段唱很动情，表演上有点像蒙太奇，现有时间被搁置，开始美好的回忆，足见白蛇痴情。这也是她与青儿态度分歧的根本原因，青蛇虽然也是从头至尾白许爱情的见证人，但个中滋味，旁人自是无从知晓。三个“我爱你”情真意切而有层次。“神情惓惓风度翩翩”是此人相貌神情，这是最外在的爱恋；“常把娘亲念”是此人对待他人的态度，顾家而孝顺；“自食其力不受人怜”是此人品格，算是最深层的品质，也是让白蛇情根深种的品质。这段眼神多望向许仙，结束后拭泪，可惜这些温情都被失望所取代。“红楼交颈春无限”很私密的一句话，大概是情之所至的自然流露。有沉醉，但到“春无限”时已经开始哭泣。“怎知道良缘是孽缘”，失望有有些难以置信。“到镇江你离乡远，我助你卖药学前贤，端阳酒后你命悬一线，我为你仙山盗草，受尽了颠连。”这些都是白蛇为许仙的付出，许仙知道的、不知道的统统讲出，唱到“颠连”二字时回想起盗草的艰辛，已带哭腔。“纵然是异类我待你的恩情非浅， 腹内还有你许门的香烟。”一个总结，而且是更近一步对许仙的诘问，就算人妖不能共恋，恩情权且不顾，但孩子总是你许仙的血肉。这里容易使观众产生共鸣，毕竟这符合大多数人的认知——有了孩子就应当承担责任。“你不该病好良心变，上了法海无底船。 妻盼你回家你不转，哪一夜不等你到五更天。 可怜我枕上泪珠都湿遍，可怜我鸳鸯梦醒只把愁添。 寻你来到金山寺院，只为夫妻再团圆。 若非青儿她拼死战，我腹中的娇儿难保全。”一段流水，结束前面大段的唱，调节情绪。依旧很动情，节奏虽快也有情绪变化，尤其到“可怜”二句，我见犹怜。是一个小的情绪爆发。“莫怪青儿她变了脸，冤家，谁的是，谁的非，你问问心间”，一大段独白过后，反问许仙，话说的很明白。尤其后面三句，伴奏停止，全场安静，只有白蛇一人的声音，小腔婉转幽怨，以静来扣动心弦，最后一个爆发，使观众和白蛇的共鸣达到极点。干唱处要以情带腔，否则感觉小腔很生硬。气口连接处要轻，气息要稳，这里还需要多加练习。

第三段，情绪平复期。许仙听完白蛇表白后也表明决心，这时主要矛盾已经解决，白蛇有安慰，但也精疲力竭。此时小青与白蛇的矛盾开始。与白蛇相比，小青始终显得更加决绝，我认为这并不是说白蛇性格优柔寡断或是糊涂不清，其实白蛇一直很清醒，对许仙的感情和认知，她心里有自己的准绳，故而虽然以结果观之，白蛇是受害者的地位，但这不是缘自白蛇自身性格的缺陷。青蛇不明白为什么白蛇受了那么大伤害还是“依旧是多情眷”，她不知道白蛇对爱情和家庭的贪恋。青蛇要走，白蛇的劝阻也很动情。“我与你患难交何出此言，不念我怀胎儿就要分娩，不念我流离在道路边，你忍心叫为姐单丝独线。”患难交是实情，无论是同来人间还是许仙死后托付给青蛇还是后来索夫、水斗二人并肩作战，小青与白蛇才是自始至终患难与共。“患难交”三字实是真情。后面三句有夸大的渲染，是白蛇在唤起小青的同情以求她留下，是从白蛇自己的角度。之后几句念白则又是为许仙开脱。留下小青后，终于内部矛盾全部解决。“难得是患难中一家重见，学燕儿衔泥土重整家园，小青妹扶为姐清波门转，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此时的白蛇脸上洋溢着幸福，一切欺瞒和误会都不复存在，左手青妹右手许郎，腹内是即将出世的孩子，亲情、友情、爱情终于和谐于一身，自是安然。最后一句余韵悠长，仍是以景结情，风景依然人也依然。“风景依然”在唱的时候，一口气很缓的放出，一方面要终于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也不能立刻把气用完使腔显得生硬，因此更要拎着气。眼神放远，仿佛真有依旧的山水美景，与之前有些木然失望的眼神要有很大反差。
总而言之，《断桥》一折是整部戏得到高潮，主要解决青白许三人间的内在矛盾。个人学戏感受是唱得费力，演得伤神。白蛇不是凡间女，因此她不必受凡间道德、家庭等等束缚，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她有更多的欲望。当这些欲望发生冲突时，白蛇的解决办法也是独特的。对于白蛇，个人认为其可敬、可怜。可敬不在于她为夫付出，而在于她不轻易舍弃。虽然一系列磨难使白蛇看起来是受害者，但“蛇仙”白素贞从不是这个故事里没有退路的弱势者。与其他故事里不离不弃的痴情女子相比，白素贞的坚守更是可敬。可怜自然也不在于她受苦受难，更不在于她是所谓的“被背叛”，而是在于她对许仙理解基础上的无怨，她内心的怨恨没有立足点，因为理解而无怨，太能理解一切，终究要陷入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的无人可以救赎的境地。这样的明白实在是我见犹怜。

以上感受主要根据杜近芳、叶盛兰配音，杜近芳、叶少兰配像版。李杜版在唱上有缩减，表演上感觉都比较收，白素贞更像是一个人间的大家闺秀，少了点白蛇的灵动。杜叶舞台版情绪更放，白蛇的怨气和怒气较音配像更为深重，唱腔和身段上幅度更大。王派《断桥》唱腔上还是和杜版有很大不同，很多高腔是较为温和婉转的腔，这使得白蛇人物更加温婉，对许仙温情更多，自我意识没有杜版那么强烈和有起伏，但是整体来看依然叫人同情。至于昆曲《断桥》，人设略有不同，许仙更“嚣张”而小青和许仙的戏也比白蛇更夺目。白蛇多以伤心为主，内在纠结的心理则被有选择的弱化了。个人观点来看，仅对于白蛇而言，自我意识更强的人物是更加立体的，演来更是动人。

虽然主要学习的是《断桥》一折，但在看戏过程中杜叶配像版里其他几折中有几处细节印象深刻，是人物逐步完善的过程，也是为后来《断桥》的铺垫准备。从剧情人物理解和表演两方面有若干感想，做以下笔记。

《游湖》，杜的表演很能强调白蛇的身份。整体是端庄，其中有欣喜和害羞，但是几个偷觑许仙的眼波和笑让人很清楚的感受到这并不是单纯的姑娘一见钟情的欣喜，但也不是邪媚，而是一种新鲜的欲望，一种情欲。恰到好处，少一分则死板，多一份则妖媚。

《说许》，杜的徒弟丁晓君讲解说许前面一段2分左右的南梆子演唱之前的几个身段是白蛇清早起来整理梳妆，官人不见而找寻他的场景，因而有点焦急。但结合整折来看，许仙回来后又让白蛇进屋休息，显然不是清早梳妆刚起。而且一大早起床不见官人却自己喜盈盈的来一段唱有些突兀。个人猜测，结合后面许仙给白蛇买来江边鲜果来看，应当是白蛇知道许仙出门为其买吃食而自己在家休息。这种怀孕之时丈夫的关心大概是很能给人带来安全感和幸福感的。身怀有孕的白素贞小憩之后出门看丈夫是否回来，空闲之时唱出一段表白心迹的唱。“许郎夫他待我百般恩爱，喜相庆，病相扶，寂寞相陪。才知道人世间有这般滋味。也不枉到江南走这一回。”根据这段总结许白夫妇的日常可用耳鬓厮磨形容。“人世间有这般滋味”则是白蛇和青蛇同时下凡之后却有完全不同态度的开端。

《酒变》，从剧情上来看，许仙一开始的劝酒其实不是有意的，他在白蛇休息之后才想起法海一事。这样理解的话，许仙未免有些不够体贴，娘子再三推辞，他不顾其身孕仍是劝酒，有些令人费解。一处表演细节，小青见许仙吓死，急忙扶出白蛇时，白蛇仍处于不清醒的状态。青蛇惊呼“官人被你给吓死了”的时候，杜近芳的表演并没有闻此言立刻有震惊状，而是仍迷迷糊糊，转头看向许仙的尸体时才猛地一惊。这处细节很传神入戏。对比老生版配像，此处表演是闻言即惊，虽然也没什么不妥，但杜版细节更贴近自然。

《盗草》，白蛇盗草一方面有焦急，另一方面还有自责。单从情节上来看，盗草不过是推动整个故事的必要一环，但结合表演，实际也是使白素贞形象完善起来的一环。

《索夫》，青白蛇态度对比很明显，进一步体现小青“性情鲁莽”的一面。白蛇不愿激怒法海，并非因其软弱，而是能够理性思考。自己怀有身孕且势单力薄，何况官人还在法海手中，硬来并非良策。所以总还与法海讲理求情。这一态度在《合钵》一折里有了明显转变。当然也是树立法海形象的重要一环。

风清朗

遇到有特写，看不到其他方面的时候，可以多看几个版本。
情绪分析的很好很细致，其实唱腔也是跟着情绪来的，作曲是暗合情绪，通过情绪发出声音，通过声音表现情绪、催动情绪、推进情绪。要很好的把人物情绪、声音、唱腔、劲头和节奏融合成整体来自: Android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