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的每日心情 | 慵懒 2019-11-18 21: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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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已歌 于 2017-1-15 00:07 编辑
考了个小试不想干活,把这篇文章补完。缘起是那天在剧场,忽然觉得对“远游未归来”这一绝唱有了新的认识,另一个原因是觉得其后论坛里的一些评论和我理解的杨修形象有偏差,希求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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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鲠强项,或恃才傲上,其实都是戏曲中士子的典型形象。然而杨修绝非这一传统形象的再版,该人物的新意,其实在每一场中都有一以贯之的体现。
第一场吊祭郭嘉,其实曹操的主要目的是表演。否则,若真是故人情深,为何此前“年年今日只有杨修前来祭扫这冷落的坟台”?普通读书人会真心为之感动,前来投奔千金收骏骨的怜才之主,于是曹操策略达成;而眼界更高但志趣不合的名士,可能一眼看穿用意,不屑其虚伪而嗤之以鼻,如我们今日讥诮所谓“影帝”。而杨修一出场就显示他对曹操那套驭人之术有透彻的认识。他清楚曹操是在表演,也清楚曹操为什么表演,然而他依旧欣赏曹操的套路本身:因兵败而求贤,为求贤而悼郭嘉。然后曹操假装路人,又被一眼识破。这两次小小的交锋,曹操虽略遭挫败,然而长期以面具示人者突然被洞彻肺腑,想必也有奇异的畅快之感。况且此子有意与我共谋大事,于是自然一见如故,引为知己。可见,杨修绝非心思单纯的理想主义者,他对曹操的想法,无论是解苍生倒悬之道,还是(传统忠臣形象往往不谙、不屑的)权谋之术,都有深刻的、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理解。
第二场,曹操以酒当药,酒醉放歌,体现的是这位深惟重虑的枭雄性格中天真诗性的一面,然而正是这偶然流露的片刻任性让他醉中错杀了孔闻岱。第三场,杨修以药当酒,看似潇洒不羁,实则深自节制,一切都在周密筹谋之中。这是一处未曾点破的对比。杨修在第一场中端的是白衣凌云、自由洒脱,然而绝非不能实务之放旷。与对三商人的洽谈,更体现了他为了成人之事甚至可以灵活处理道德标准。三个商人并非敌军,不过是老实百姓,形象也颇为可爱,到头来被骗得血本无归,命都成了捡回来的,连杨修自己也承认是“巧取豪夺”,甚至担心此举会牵累曹操的形象而特意自背骂名。这说明,其一,杨修为达目标,并不拘泥于仁义礼信——你能想象关云长做出此等行径吗?(关云长就算做出这样的事也能稳稳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参见单刀会..)这一点将他与一般的清高忠直之士区别开来。 其二,对于大部分士子来讲比性命都重要的名节,杨修为了他的理想与知音也不惜折损,而换取曹操的声名无碍。这一点,更将其与贾宝玉所谓“只顾邀名,不顾弃君于何地”的迂阔书生区别开来。因而之后的故事中,每当杨修忤上之时,我们都应该记得,他当然有脾气,当然有高傲,但这些他本是完全可以收敛和控制的。
第四场,曹操借夜梦杀人找台阶,杨修当众打脸,结果造成倩娘惨死,二人关系出现不可弥合的嫌隙。一般认为这一场里是杨修做得比较过分了,因个人的情绪,以及对一时一事的正义的片面追求,以至于没有意识到曹操这样的大人物需要在天下人心目中树立威信,况且正是求贤之时,其爱才的形象更加容不得半点玷污。 当然,他的情绪是激愤的,有对好友的痛悼,有物伤其类的疑惧,有对曹操的怨责和失望,但是做出派倩娘打脸的举动,其原因真的仅限于此?他真的耽于忧愤,以致彻底忘记了大局,忘了他本来熟稔的“套路”?请看杨修的唱词:“夜梦杀人谁能信?万马齐喑实堪惊!”是不是夜梦杀人,杨修未见,夏侯惇蒋干等一众文臣武将未见,天下人也未见。但杨修是不信的。那么所谓“天下人”呢?我们可以设想,至少那些能达到杨修的水平的贤才,多半也是不会信的。蒋干倒是真心信了,但你维护住高大上的形象之后可以招来一群蒋干,却吓走了无数个潜在的杨修啊!至于其他将士呢?“万马齐喑。” 如果都信了,那说明曹操的智囊团真心智商不够,若都是不信而不敢言,这种助长独夫的氛围也实在堪忧。杨修对曹操招贤的理想和决策是完全认可和推崇的。人才建设,虽然不是杨修的本职工作,却一直是他心之所系。而正是由于看到这样万马齐喑的局面,杨修才决定挺身而出,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头鸟,批逆鳞。这不是他的任性。为了与曹操共图大业, 他的自由,他的道德,他的名节,都能心甘情愿的暂时让路,他还有什么性子是压不下来的?他的所作所为,是他清醒的选择。
第五场中,这种自觉性则得到更加明显的印证。踏雪巡营,开场便指出杨修因昨日议事触怒曹操。诸葛亮的字谜战表,引发了曹杨以下两段唱:曹操:“只为错杀孔闻岱, 杨德祖到今日不释于怀。兵出斜谷他再三阻碍,借此诗他又要卖弄高才!”杨修:“曹丞相阿谀声中心已醉, 全不见危机四伏火燃眉。纵然是触逆鳞无端获罪,我也要劝他尽早把头回!”这整部戏,是以不预设立场而著称的。然而到了此处,其实能看出浩然正气更多灌注在杨修这一边了。背供意味着心声,这么看,杨修确实是被冤枉了。他他反对兵出斜谷是出于战略考虑,他故意做刺头,唱反调是为了提醒决策错误的曹操,也是为了在众人的阿谀奉承中挑出一缕清流,丝毫没有想到孔闻岱的旧怨,而曹操则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杨修大公无私、乃至不惜以身殉道的举动当成报复和卖弄。显然,此时的杨修内心绝不是烂漫得意的,他知道会无端获罪,知道曹操的心病有多么深,知道自己已经受到致命的猜忌。他不是不体恤曹操在乎面子,相反他认为正是曹操太爱面子,才造成这一派阿谀的局面,才要用自己“讨厌”的行为去打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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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如果仅仅这么理解,难免有迷妹之嫌。日肝胆相照的知己,如今隔膜至此,因为夏侯惇的一句戏言,最终闹到让曹操牵马坠蹬,这是否真的是此刻最佳的解决方案?背供意味着心声,但有时人们对自己,也不一定就完全诚实。夜梦杀人事件惨淡收场,成了彼此永远的心病。此后,每当二人产生冲突,其实他们理智上都能意识到以下4点:1.杨修确有才华,他的异见很可能弥补了曹操的疏漏,需要重视。2.杨修毕竟有怨气也有傲气,很有可能(从杨修的角度说,很有可能被认为)就是因为先前的旧账而故意找茬。3.曹操需要树立权威。4.曹操的队伍里除了众人之唯唯,也需要直士之谔谔,他作为领袖,也需要磊落坦诚。这4点认识原本可以达成一个平衡,但当一个心结横亘其中,当曹杨二人在情感上存在对抗时,情势就发生了变化。曹操,作为最初有错、有愧的一方,又是承担了痛失爱妻的惨重代价的一方,他的感情因素的驱动方向正好与2、3点相吻合,致使他不愿意去考虑1和4。而杨修,他的感情因素则是与1,4相吻合的。仔细分析的话,其实曹操的心理是更纠结的。如果说2+3+情感=杀,1+4=不杀,他永远无法将二者调和。即使他不愿意去想1、4,选择性地忽略1、4,但内心深处永远无法铲除1、4的存在,永远无法把“杀”的选择彻底合理化。至于杨修,如果说1+4+情感=谏,2+3=不谏,对于3,他可以从理性上分析,曹操通过这样的方式树立权威在当下弊大于利(如灵堂“谁能信”一问,若是贤才不信,3的意义就彻底破除了)。至于2,他很清楚曹操会这么想他,但愿意承担必要的牺牲。这样的牺牲对士子来说是传统,并不是多么艰难的抉择。于是,杨修可以100%理直气壮地选择谏(事实上他也确是如此,直到临死他也始终认为自己的一切行为是逻辑自洽的),而对于曹操而言则始终是两股势力交战,杀与不杀,取决于哪股力量占上风。如果我们认为,正确的选择应该是基于客观现实在理性分析下做出的,那么,对于曹操而言,排除情感影响,当时当地,2+3是不是真的大于1+4?兵败斜谷,犹唱招贤的凄惨结局,似乎已经指示这个决策是错误的。这个戏的预设立场,多多少少还是偏向杨修。至于杨修,他估计3和4的权重时,到底有没有受到情感的bias?他是否,真的像他坚信的那样大公无私?我们知道曹操杀倩娘的时候,绝对是说服了自己为了天下大计此时此地最重要的就是树立权威的,但他这一场权威树立下来也并没有获得理想的效果,否则结局就应该是死了杨修一个但天下归心。杨修的理性和情感指向同一方向,批逆鳞是他的必然选择,但是否有可能,假如没有那个心结,他能想出更合宜的处理方式?戏中没有给出任何线索,这得靠脑补。但如果说杨修有什么可反思的,我想也仅限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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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贤者吊场时说,“要是没有这种讨厌的,那才讨厌呢”。这句话也可以有两重理解:“这种讨厌的”可以是指杨修这样的,既有高才,又有深心,虽然自己意识到会讨厌,也愿意为了主公利益冒险去讨这个厌,没有这样的人,固然是遗憾。然而其实这个范围可以进一步扩大,那些不知道自己讨厌的讨厌者,那些传统的、天真的,骨鲠迂阔、恃才放旷,甚至有邀名之嫌的士子,作为刺头存在,是否也能某种程度上和阿谀者达成一种平衡,以抑制掌权者的自我膨胀?
第六场与鹿鸣女的倾诉和诀别,将整出戏推向高潮。一开始杨修对鹿鸣女的态度很不好。比对曹操,或是对同僚的任何时候都要暴躁。这恰恰体现了他在鹿鸣女面前是坦诚和放松的。虽然他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抱着婴孩的妻子,事实上已经成为他最亲近的家人。而当你看到这样一个杨修,这样的一个真实的、因气急而暴躁的杨修的样子,再反观之前,更可以看出他在曹操面前所谓恃才傲物的所有言行,其实都已经是刻意压抑、故意控制的结果。他一开始反感鹿鸣女一口一个“父相”,后来与妻子吐露真情,提到曹操时脱口而出的还是“年迈的父相”。破译鸡肋后,曹操终于下了死令。鹿鸣女那一句“我父相屈杀你了”实是刺人心髓 !香草沉罗,血满胸臆,东山佩玦,泪渍泥沙。古往今来多少冤魂,欠的就是这一句抱屈啊!又想起徐志摩的一首情诗“又像那古时间献璞玉的楚人,手指着心窝,说这里面有真有真,你不信时一刀拉破我的心头肉,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孝子忠臣,至死不谅于君父,冤乎哉!
那天坐在剧场,终于理解了交代后事的唱段为何如此催人泪下。不要人世的俗礼尚不足为奇,“休将我的死讯传出外, 免得世人笑我呆。 亲朋问我人何在,你就说我远游未归来。”这才是真正的断肠文字。他杨修,在曹操幕下之时何曾在意过世人的看法?他提到“巧取豪夺的坏名声只好由我承担”时是何等诙谐调侃?他屡触逆鳞惹得众人侧目时又是何等泰然自若?有人说爱情可以使人好像忽然有了铠甲,其实事业和使命亦然。然而此时此刻,所有的铠甲一时崩塌。他为风云壮志投入了太多的热忱,以致功业崩塌后毫无立德与立言的后路足以自安。“在生落得声名败”,对于士子而言,这不啻是对人生价值的彻底否定。于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退缩与逃遁。从世人的评论中逃遁,从亲友的挂念中逃遁,一抔黄土,逃出天覆地载,借酒销愁,逃出自我意识。仿佛张牙舞爪的苍龙忽然卸下所有鳞片,原先游骋无碍的天风海涛一时间变得彻骨荒凉。此刻裸露的肌肤,是何等敏感,何等脆弱,恨不能退为胚胎回到卵中,恨不能化作青烟随风飘散。“到阴曹我再去放浪形骸。”这是他剥离一切之后唯一愿意面对的生命本真。那个逍遥游的幻梦,那纯粹的自在自得,对于士子而言,或许就像对母怀的眷恋一样,早已写进了生命的最底层。第一场书剑飘零时,他曾经,至少在形式上,那样接近这一状态。后来入了曹公幕,把放浪之性深自收敛,夙兴夜寐,运筹帷幄。再后来,在这一层之上,他又自造出了花间酌酒的逍遥姿态,恃才放旷的傲岸姿态,并最终因为后者,因为他清醒地构建出的傲岸,走向了生命终结,走向了他本真的傲岸。
鹿鸣女自尽,杨修了无牵挂。第七场中他对曹操的态度,比此前任何一场中都要桀骜不驯。再也不用节制,再也不用隐忍,一个哑谜赛一个哑谜,一个机锋打一个机锋——这才是真正的杨修啊。昔日的知己,月下对谈,叹息对方不明白,那天龙套还来补个刀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不是明明白白的嘛。是啊,有什么不明白,不过是人人心中都有跨不过的坎。“众望所归是杨修”是曹操在惊愕中唱出来的,说明他之前对杨修所有的疑忌都未曾到这一步。但此线一触,更无退路。想来曹操对集权的执念,也像杨修对自由的执念一样,编码在生命的最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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