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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已歌 于 2014-10-21 22:16 编辑
裘盛戎
本剧的许多情节是虚构的。
时 间一九五九年至一九七七年
地 点北京、江西某矿
人物
裘盛戎
戴传戎 裘盛戎的爱徒
裘小戎 裘盛戎之子
朱盛斌 唱丑的
侯长有 裘盛戎的跟包
张韵武 裘盛戎的大徒弟
徐 岛 剧团编导
江 流 电影女导演
杨 兮 话剧演员
吴国春 足球运动员
许红樱 唱二旦的。造反派头头
苗志高 造反派
老 季 剧团团长,后被结合为革委会副主任
老 王 掏粪工人
剧团演员若干人
文武场面若干人
电视录象工作人员
红卫兵
第一场 裘门有后
〔一九五九年秋。
〔某大剧场后台化妆室,宽敞明亮,菊花盛开。
〔幕启:台上的《姚期》打住了,裘盛戎正在谢幕,掌声如同暴雨。
〔侯长有正在准备卸妆用具。
侯长有 (唱)我傍着盛戎天下走,
到如今无净不宗裘。
老天爷没有白长我这两只手,
对得起几十年的烧酒馒头!
〔朱盛斌穿着大太监的服装上,卸妆。
侯长有 盛斌,辛苦啦!
朱盛斌 侯哥,您辛苦!
〔许红樱穿郭妃服装上。
许红樱 这他妈的裘盛戎,得了那么多好!
朱盛斌 你眼气?玩艺儿在那儿摆着哪!
许红樱 我就不信!有朝一日,我叫马、谭,张,裘,全都陪着我唱唱!
朱盛斌 你?——许红樱?木头眼镜,我有点瞧不透!
许红樱 你就等着瞧!(穿着水衣子,挟了自己的衣服下)
侯长有 凉药!
〔掌声犹在继续。
朱盛斌 盛戎这二年,真是到全盛的时期。嗓音、岁数、功夫、火候!去年得了个儿子,又收了个好徒弟,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他高兴着哪。
侯长有 高兴?这两天他可不高兴呀。起前儿晚上起,就一个人生闷气。
朱盛斌 生气?跟谁?
侯长有 就跟他那徒弟。
朱盛斌 跟戴传戎?为什么?
侯长有 看了他一出《姚期》。
朱盛斌 没唱好?
侯长有 没唱好。
朱盛斌 没唱好,你跟他说嘛,生的哪门子气呀!
侯长有 你还不知道他那脾气?徒弟唱不好,比他自己唱砸了还别扭。
朱盛斌 嗳,对徒弟那么下心,也真少见。真是师徒如父子,
侯长有 恨铁不成钢啊!
〔戴传戎捧着裘盛戎的白满上。
朱盛斌 嗨!这口白满,长过磕膝盖,哪找去!
侯长有 (对戴传戎)这还是你师爷爷的东西哪!这口白满,盛戎谁也不让戴。他的徒弟里,就让你一个人戴,你可得好好地学玩艺,别辜负了师父的一片心哪!
戴传戎 嗳,嗳,我一定对得起他。
〔张韵武作姚刚扮相,捧裘的小茶壶上。
〔裘盛戎穿着《姚期》末场的服装,掭了头。上。
〔老季、电影女导演、话剧演员、运动员,新闻记者多人蜂拥而上。纷纷向裘盛戎道辛苦。
吴国春 裘老板,您今儿这戏真是解恨!过瘾!
裘盛戎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捧场。多提意见,多提意见!
江 流 盛戎,我看过你的《姚期》,大概总不下有三十场了,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精采。台下这一千四百观众,都听傻了。他们会永远忘不了这次演出。
裘盛戎 我今天这场戏,是为了这一千四百个观众,还特别为了第一千四百零一个观众。
杨 兮 第一千四百零一个观众?谁?
裘盛戎 (指戴传戎)他。
吴国春 (对戴传戎)你?
戴传戎 是为我。前天我刚刚演了一场《姚期》。
杨 兮 是让你来对照对照,找找差距?
吴国春 怪不道今儿那么“卯”上!
裘盛戎 (对戴传戎)戴传戎,你说说,你那场《姚期》演得怎么样?好不好?感人不感人?
戴传戎 不好。
裘盛戎 总算知道不好。你说说你哪儿不好。
戴传戎 我说不上来。
裘盛戎 说不上来?自己演的戏,自己说不出哪儿好,哪儿不好?我国的演员,京剧演员,一方面要演人物,要“人”进去;(指电影导演、话剧演员)用他们的说法,是“进入角色”。同时,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怎么演的。手、眼、身、步、法,表达了什么感情,怎么表现的,产生了什么效果,多大多小,多快、多慢,身上是怎么使的,嗓音是怎么用的,清清楚楚!我在唱的时候,浑身上下,哪儿使劲,心里都是清楚的。说一句“糙”话,我在唱某几个字的时候,肛门都往上嘬。好角儿,没有糊里糊涂地在台上演戏的。
裘盛戎 我再问问你,我的“好”是在哪儿得的?
戴传戎 在“小奴才”那儿。
裘盛戎 不对。
侯长有 怎么不对?每回你只要一跺脚,“小奴才……”“好”就下来了,从来没有“漂”过。
裘盛戎 (向戴传戎)不对。电灯,是哪儿亮的?
戴传戎 灯泡。
裘盛戎 晤!不对。——是电门。你不按电门,它就亮了啊?你看看这菊花,开得多好啊!它是哪天开的?它是从长叶子,坐骨朵的那天就准备好了。先得把戏做足了。就跟水库似的,先蓄水,把感情憋足,一开闸,哗——,水就下来了。马先生有一句话——
杨 兮 哪个马先生?
裘盛戎 马连良。“先打闪,后打雷”。
江 流 “先打闪,后打雷”,好极了!这是中国表演艺术的精华!
徐 岛 吴梅村记柳敬亭说书,说他能做到“言未发而哀乐具乎其前,”就是这个意思。
裘盛戎 老徐,你再说一遍。
徐 岛 “言未发而哀乐具乎其前”。
裘盛戎 “言未发而哀乐具乎其前”,“言未发,——而哀,乐,具乐其前”!好!太好了!(对戴传戎)带着笔记本没有?
戴传戎 带着哪。
裘盛戎 记下来,记下来!我问你“儿是姚刚”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戴传戎 ……
裘盛戎 自己的儿子,他会不认识吗?这是气极了的话。你!姚刚!你真是好样的!你给我闯下这么大的祸!“嘻嘻嘻嘻”他为什么会笑?这是苦笑,惨笑,气笑,比哭还要难受的笑。人到了哭都哭不出来的时候,反而会笑,你有这个经验吗?(戴传戎记笔记。江流也掏出笔记本一边捉摸,一边记。)
江 流 盛戎,“小奴才”这一句的唱腔是你的创造吧?
裘盛戎 早年间不这样唱。京剧也没有这样的腔。这是山西梆子的哭头,原本是旦角的腔,我给借了来,化了化。用我们内行的话,这叫捋叶子。
杨 兮 这个叶子捋得好。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裘盛戎 韵武,咱们来来这一段,叫他看看。——你累不累?
张韵武 不累!
〔裘盛戎与张韵武表演“小奴才”一段。
〔江流拍照。
〔众鼓掌。
杨 兮 听你说了戏,再看表演,我的感受更深了。真是的,一夕胜读十年书。
裘盛戎 哪里哪里!我是个没有文化的文化人,没有知识的知识分子。
江 流 盛戎,我几年来一直想拍一部《裘盛戎的舞台生活》。我有一个想法,除了你的几出名剧,想把你的一些艺术见解也记录下来。想找个时间跟你谈谈。你什么时候得空?
裘盛戎 你随时来,只要打一个电话。不过,我没有什么独到的见解,都是老一辈传下来的。
〔裘盛戎卸妆。
〔江流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纸包。
江 流 盛戎,我们几个人送你一件礼物。
裘盛戎 哦?
〔江流打开纸包,是泥人张捏的一个二尺来高的姚期造象。
侯长有 姚期!
朱盛斌 真象嗳!
裘盛戎 真是活灵活现!我收下了,谢谢你!
吴国春 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你的儿子的。
江 流 今天不是你儿子的周岁吗?按北京的老风俗,得抓周。我们给他添一样东西。
裘盛戎 这他要是抓了这个,赶明儿就是个唱戏的啦?
杨 兮 我们希望他继承你的衣钵。克绍箕裘。
裘盛戎 好好好,谢谢各位的美意。
朱盛斌 盛戎,你晚年得子,又收了个好徒弟,真是双喜临门哪!
侯长有 想当年,他在上海卖胰子的时候,在大舞台当底包,混得连彩裤都当了,不想也有今天哪!
裘盛戎 想我裘盛戎啊!
(唱)初次登台才十六,
在艺术的大海里浮沉漂泊数十春秋。
我也曾夹着靴包当下手,
我也曾咸菜白水就窝头。
若不是共产党将我救,
早已是流落街头喂了狗。
篱边的菊花如锦锈,
树上的果子正成熟。
你说是人到中年万事休,
我说是一年好景是中秋。
今儿个大伙全别走,
我家里有好菜好酒。
谁也不许把杯扣,
都得到开怀痛饮,一醉方休!
杨 兮 好!我们陪你一宵!
吴国春 喝你的斧头牌三星白兰地去!
裘盛戎 你们先到我家去,我洗洗脸就来。盛斌、侯可、都去!韵武你陪着!季团长,您也去玩玩?
老 季 我,啊。我明天还要做一个报告,不陪啦,不陪啦。盛戎同志,你也少喝一点,保护嗓音,啊!
裘盛戎 谢谢您,我喝不了多少。您走啦?
老 季 不送!不送!(下)
〔众下,只余戴传戎。
裘盛戎 这是怎么啦?
戴传戎 我惹师父生气啦。
裘盛戎 嗨!我这不是已经不生气了吗?快家去,真叫你师娘一个人忙活呀!
〔戴传戎欲下。
裘盛戎 (举姚期泥人)把这个带着。
戴传戎 嗳!
裘盛戎 真是个好苗子呀!
幕 落
第二场 剪白满
〔一九六六年夏,“文化大革命”初期。
裘盛戎家的客厅。墙上挂着叶浅予画的裘盛戎扮演姚期的画象。旁边贴着一张“勒令”:“反动权威裘盛戎立即将家中四旧准备好,等着我们来破。如敢隐藏转移,后果自负!切切此令红缨公社。”客厅内外杂放着园笼、马鞭之类的“四旧。”桌上有一个唱机和一叠唱片。
〔幕启:侯长有正往外搬“四旧”。
〔徐岛上。
徐 岛 (唱)家家收拾起,
户户不提防。
父子成两派,
夫妇不同床。
访旧半为鬼,
惊呼热中肠。
茫茫九万里,
一片红海洋!
侯哥!您这是?——
侯长有 哦,徐先生。把这些“四旧”归置归置,等着红卫兵来抄家。
〔徐岛捡着了几件“四旧”,看到一个锦盒。
徐 岛 这是什么?
侯长有 盛戎历年的剧照。
徐 岛 拿出来我瞧瞧。
侯长有 您还瞧它干什么!
徐 岛 瞧一眼是一眼。
侯长有 唉,这都是什么事!
徐 岛 (看剧照)这是哪年拍的?都发黄啦。
侯长有 这是《阳平关》,那年盛戎才出科,跟杨老板一块拍的。
徐 岛 杨小楼?——他跟杨小楼同过台?
侯长有 那年,盛戎才搭班唱戏。杨老板正在后台扮戏,听见前面打虎头引子,他把描眉毛的笔放下了:“这是谁?”——“裘桂仙的儿子”——“唔,他将来非红了不可!”老一辈的好角,就是有眼力,能识人!
徐 岛 这是——
侯长有 《白良关》哪!这是金少山。金老板的大黑,盛戎的小黑。多会金老板一唱这个戏,总得要约盛戎的小黑。盛戎从来不“啃”金老板,可是他一个人能要下一半好来。
徐 岛 这是?
侯长有 《恶虎村》。
徐 岛 他还能来这个?
侯长有 来过!大大个儿,二大个儿,都来过。那会儿,什么都唱。哪象现在,你看看那个许红樱,连个二旦都没唱好,就想唱中间的!不长本事,光长脾气!
徐 岛 嗳,你不能提她哟,人家这会是响当当的造反派。
侯长有 我听说过梅派、程派、马派、麒派,哪儿又出来个“造反派”来了!——瞧这个,朱光祖!
徐 岛 他能唱武丑?
〔朱盛斌上。
朱盛斌 能唱!他要是不唱花脸,我就没饭了。
侯长有 有日子没见,盛斌,您倒好?
朱盛斌 好!太好了!
徐 岛 打哪儿来?
朱盛斌 大街上。
侯长有 这是什么时候了,您还逛大街?
朱盛斌 我瞧热闹去了。咱没有瞧见过呀。嘿,真开眼哪!
(念)大卡车,连成了串儿,
车上坐的造反派儿。
红袖章,柳条帽儿,
绷着脸儿不带笑儿。
手里攥着消防用的大铁枪,
瞧着全都瘆得慌。
长安街,王府井儿,
人人夹着红纸、墨汁、广告色儿。
东单西单大辩论,
谁都正确都占着理儿。
兵团、公社、战斗队,
高音喇叭吵得人人没法睡。
粗着脖子红着脸儿,
吞符上法附了体儿!
这究竟为的是什么事儿?
什么年月今儿是几儿?
徐 岛 盛斌,你还是那么爱逗!
朱盛斌 徐大导,不是我爱逗,我是不懂啊。你们这是,——哦,等着来抄家哪?盛戎哪?
侯长有 在里屋。
朱盛斌 干嘛呢?
侯长有 太太病啦。
朱盛斌 病啦?这年头,生病可不好,没地方抓药去,你找不着门!都一样,大红油漆门脸,“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油盐店也“激”,山货铺也“激”,真是够急的。怎么病啦?
侯长有 吓病啦。
朱盛斌 唉!真够吓人的。你们主动点也好。在劫难逃。凡事要争取主动,我给你们都带来了。
徐 岛 带了什么啦?
朱盛斌 (从提包里取出两顶纸帽子)瞧瞧!——这是盛戎的。
徐 岛 (念帽子上的字)“反动权威”,合适。
朱盛斌 这是您的。
徐 岛 (念)“牛鬼蛇神”,合适。
侯长有 喝。您一人占了四样。盛斌哎,您自己的呢,您不象我,您有这么一号呀。
朱盛斌 有哇。(取出一顶蛐蛐罩,上书四个大字:“跳梁小丑”。我是唱丑的,开口跳,正应该戴这个。(指裘盛戎的画象,这个也该拿下来啦,这不是碍眼吗!〔侯长有取下画象。
朱盛斌 这是盛戎的唱片?
侯长有 一张不缺,都在这儿。
朱盛斌 我听听。
〔朱盛斌打开唱机,每张唱片听了一两句。
朱盛斌 真好!字是字,味是味,哪儿找去!再也听不着罗!
侯长有 只要盛戎不死,您还能听得着!就是盛戎,哎,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他死了,您也还能听得着。您记着我这句话:玩艺儿,比人活得还长!
朱盛斌 有你这么一说。人去留名。雁去留声。
〔裘盛戎一手抱着首饰盒,一手提了一双白高跟鞋上。
裘盛戎 盛斌,盛斌,你这是干什么!你不是给我惹事吗!
朱盛斌 我听会子。他们不还是没有来吗!
裘盛戎 这都是帝王将相!
朱盛斌 “帝王将相”,帝王将相怎么啦?咱们在科班里就是这么学的。帝王将相也得摘巴摘巴嘛。噢,一簸箕全给撮出去啦?
裘盛戎 这会动摇经济基础!
朱盛斌 “经济基础”?这经济基础是个啥样儿,您拿出来叫我们瞧瞧呀!哦,鞍钢、百货大楼、十三陵水库,你叫我动摇,我摇得动吗?
裘盛戎 盛斌,你别这样。这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的。共产党说的话,多会错过?咱们不懂,咱们学。咱们跟着、顺着,就是挨了打,丢了东西,只要是对咱这个国有好处,咱们不掉一滴眼泪,家里的,刚才我还劝了她半天。咱们不许有一丁点儿的抵触情绪!
(唱“滚板”)
文化大革命史无前例。
咱们可别当了阻碍运动的绊脚石。
唱戏放毒,害人害已,
也真该洗一洗身上的污泥。
一不做工,二不种地,
凭什么挑样儿吃饭,按季穿衣?
这些东西,来之不易,
可都是身外之物,抄了、毁了、不可惜。
脱胎换骨,从头做起,
为人民,出一把力,也还来得及。
裘盛戎还不是坏到底,
我相信,一定能跟着党,对得起毛主席!
(问侯长有)咱们的“四旧”,都在这儿啦?
侯长有 都在这儿啦!
裘盛戎 没有藏着掖着的?
侯长有 有!
裘盛戎 哦?
侯长有 你的那口白满。
裘盛戎 白满!……
侯长有 这口白满,这么大的犀牛尾,长到磕膝盖以下,现在没有你唱姚期,挂上它,就能长三分成色!
朱盛斌 白满碍着十三陵水库什么事啦!侯哥,你把他藏起来,有什么漏子,我兜着!
徐 岛 藏起来不好吧,搜出来更麻烦。裘盛戎你拿来,回头我跟他们说说。红卫兵是通情达理的。戴传戎现在不也是红卫兵么?年轻人,要革命,是好事,咱们别掖着。你拿来,拿来!
〔侯长有下,取白满上。
侯长有 (唱)什么人兴下这抄家勒令?
朱盛斌 (唱)从古未有的怪事情。
徐 岛 (唱)人身自由无保证,宪法成了一纸空文。
侯长有 (唱)这真是没有辫子怕张勋(读如迅)。
朱盛斌 (唱)唱戏的遇见了红卫兵。
裘盛戎 (取过白满,唱)
非是我舍弃白满心不忍,
只因为我对它太有感情。
那一年在青岛我应约受了聘
看报纸才知道:名伶裘桂仙病逝在北平。
期满我才能把丧奔,
回家来只看到半间空屋一口灵。
他未留下三根椽子两根檩,
只留下生前生后的名。
他到处寻,逢人问。
一根一根地挑,一根一根地选,
才攒下这一口白满,长过膝盖白似银。
戴上它,我懂得人生有尽艺无尽,
戴上它,我懂得刻苦钻研,不坠家声。
犀牛尾无知它不是反革命,
但愿得红卫兵手下留情。
〔外面一片杀气腾腾的喊叫:“造反造反,造反有理”!……
朱盛斌 来了!
〔 侯长有将白满藏在一堆旧报纸里。
〔许红樱率一队造反派上,其中包括戴传戎、苗志高。许红樱胸前挂着一个嵌着毛主席像的镜框。
许红樱 立定!稍息!拿出语录来!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众随之祝颂。
许红樱 裘盛戎、徐岛、朱盛斌!你们向毛主席请罪!
〔裘盛戎等向许红樱胸前的毛主席请罪。
裘盛戎 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向您请罪!
许红樱 你们知道自己是什么罪过吗?裘盛戎!
裘盛戎 我是反动权威,我演帝王将相,放毒。
许红樱 你还压制新生力量!你是三名三高!
裘盛戎 对,我压制新生力量,三名三高。
许红樱 徐岛!
徐 岛 我是牛鬼蛇神,我编导了不少帝王将相的坏戏。
许红樱 朱盛斌!
朱盛斌 有!
许红樱 你!
朱盛斌 (急忙戴上蛐蛐罩)我,跳梁小丑。我破坏了十三陵!
许红樱 什么?
朱盛斌啊不,我没有破坏十三陵,我破坏了十三陵啊……的基础。
许红樱 什么!背两条语录!
朱盛斌 我就会背戏词,别的,我记不住。再说,唱小丑的,很少是死口,随时会加几个字,去几个字。
许红樱 那你就念一段。
朱盛斌 照册子念?
许红樱 什么“册子”,这是“册子”吗?反动!第一页第一段!
朱盛斌 (念)领导唔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唔们思想的……”
许红樱 不对!
朱盛斌 (又念)“领导唔们事业的……”
许红樱 不对!
裘盛戎 (轻轻地)我们!我们!
朱盛斌 (再念)“领导唔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唔们思想的……”
一红卫兵(上去给朱盛斌一拳)他妈的!耍滑头!
许红樱 一边跪着去!
〔朱盛斌跪。
许红樱 裘盛戎!你们家的四旧都在这儿啦?
裘盛戎 都在这儿了。
许红樱 唔,还有点自觉性。都说你是裘傻子,你可一点不傻。这样多好,省得我们费事。检查检查!
〔红卫兵把盔头、靴子扔了一地。
〔许红樱检查首饰箱。
许红樱 (对苗志高)把这些登一下记,给他开个收条!
〔苗志高开收条。
苗志高 (小声)裘老师,您好好留着。
裘盛戎 嗳!暖!
许红樱 (举首饰盒)这些,我们带着,其余的,你自己处理了。该砸的砸,该烧的烧,该毁的毁!过两天我们来检查。(指指姚期泥人)把这个也毁了!听见了吗?如果你敢隐藏一件,可别怪我们不客气!造反派的脾气,你们领教过吗?
朱盛斌 唔们正在领教!
许红樱 (挥舞大铜扣皮带,动作都似红卫兵舞,唱)
天连五岭银锄落,(读如涝)
地动三河铁臂摇,(摇她的铁臂)
踏遍青山人未老,(用脚一踏)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拍胸)
〔掏粪工人老王背粪斗,持粪杓上。
许红樱 你是干什么的?
老王把粪杓在她面前晃了晃。
许红樱 你来干什么?
老 王 掏粪!掏人拉的屎!
许红樱 咱们走!赶下一家!今天任务很紧!
〔许红樱等一阵风似的下。
〔老王下。
〔朱盛斌还在跪着。
侯长有 盛斌,起来吧,走啦!
朱盛斌 走啦?(环视诸人)全须全尾,就算万幸!
〔门外又喊叫“造反造反,造反有理”!
侯长有 坏了,又来啦!
裘盛戎 不会吧?
〔许红樱等上。
许红樱 裘盛戎,你的那副白满呢?
裘盛戎 白满?啊,你说什么?——白满?
许红樱 放傻呀?
侯长有 早没啦!
〔许红樱翻出白满。
许红樱 这是什么?好哇!你伪装顺从,你们灵魂深处还想变天,想复辟!首长说,要跟旧戏“决绝”,你还梦想有朝一日,还要粉墨登场,还要动摇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用心何其毒也!是可忍孰不可忍!
裘盛戎 (扑上前,想护住白满)我不再演老戏,不再放毒。我保证!用我的生命保证!我只是想留个纪念!
许红樱 不行!“纪念”?纪念什么?纪念谁?纪念地、富、反、坏、右?
(把白满扔给苗志高,并扔给他一把剪刀)苗志高,给他铰了!
裘盛戎 不能铰!不能铰!铰了就再也没有啦!
许红樱 (夺过剪刀和白满,交给裘盛戎)
你自己铰!
裘盛戎 (浑身哆嗦)我,我下不去手啊!
〔苗志高迟疑。
许红樱 (夺过剪刀、白满,扔向戴传戎)
戴传戎!你铰!
裘盛戎 传戎!传戎!你不能铰!这是多好的东西啊!传戎!传戎!你就是把我杀了,也别铰它呀!传戎,传戎,你听师父一句话呀!(抓住白满不放)
许红樱 戴传戎!这是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到底是忠于毛主席,还是忠于裘盛戎!
〔裘盛戎与戴传戎争抢白满。
许红樱 戴传戎!打他!
红卫兵 (大吼)打他!
戴传戎 裘盛戎!你闪开!
〔戴传戎举起右手,许红樱就势一推,戴传戎一巴掌打在袭盛戎的脸上。裘盛戎撒手。
许红樱 铰!
〔戴传戎举剪刀剪白满。裘盛戎瘫跪。
〔老王上,看见地下一堆红扎,偷偷掖起。
许红樱 (把剪断的白满用脚一踢)走!
老 王 我真想一粪杓把他们都(扌汇)出去!(下)
〔裘盛戎爬向白满。
裘盛戎 (唱)这一剪剪在了我的心窝,
浑身无力我的泪扑簌。
天哪天哪这是为什么?
我真是想死不想活!
〔袭盛戎晕倒。
侯长有 赶快拿一丸安宫牛黄!
幕 落
第三场 一块番薯
〔一九六九年,旧历春节。
〔江西某矿,一个祠堂的厢屋,裘盛戎等人体验生活的宿舍,屋里放着几张竹床。整整齐齐地叠着被窝,墙上有一张“毛主席到安源”复制品,一条大标语:“排好杜鹃山,埋葬帝修反”!到处是毛主席像章,铝制的、竹制的、瓷烧的。正中有一张方桌,桌上码着几套毛选、语录,好几个毛主席的瓷象。半身的、全身的。
〔幕启:徐岛正在方桌上改剧本。
〔外面下着大雪。
徐 岛 (唱)体验生活到湘赣,
踏遍当年战斗的山。
盛戎的精神真少见,
他心中似有火一团。
裘盛戎 (内白)好大雪!
(唱)满天大雪万山白!
〔裘盛戎、朱盛斌、苗志高及其他演员、鼓师、琴师上。
裘盛戎 (接唱)异乡佳节难忘怀。
乡亲的热情深似海,
到处把大手伸过来。
炭棚里控诉旧世界,
掌子面上是戏台。
不唱前朝唱现代,
转世投胎某又来!
徐 岛 喝,一个个都这么高兴!
朱盛斌 高兴!到哪里都是热情招待,说是北京的剧团,能上这儿来,深入生活,改造世界观,还送戏上门,太好了,又有草,又有咬……
徐 岛 什么叫“又有草,又有咬”啊?
侯长有 徐大导,你在剧团里呆了这么些年,连“草”、“咬”都不懂?(举烟卷)“草”就是这个!“咬”就是米希米希!
徐 岛 连日本话也出来了!今儿都有什么“咬”啊?
张韵武 四个菜一个汤。
朱盛斌 外加语录本,纪念章,现在招待剧团,象成了个制度,只要演出点好节目,一概是:四个菜,一个汤,语录本,纪念章。
徐 岛 你们今儿又奔了多少纪念章啦?
裘盛戎 瞧瞧!大伙都拿出来,不许打埋伏,有重样的,咱们换。
〔大家都把象章拿出来放在桌上,互相品评: “这个好”“瞧这个”!……
裘盛戎 老徐没有出去,亏了!咱们一人送他一个!“光焰无际”我有俩,分你一个!
徐 岛 谢谢你!盛戎,你这回下来,精神焕发,简直成了老小孩。
裘盛戎 我高兴!我又能登台唱戏了。照你们文人的话说,是又有艺术生命了。艺术生命,这个词是谁想出来的?想得好哇!艺术,真是我的生命呀!
徐 岛 真不容易!(指裘穿的“价拨”棉大衣)你多会穿过这个过冬?
裘盛戎 穿过!那年在上海,我跟侯哥两个人合穿一件棉袍子。侯哥这人也真怪,我都混到那个份上了,他还舍不得离开我。他拉洋车,卖烟卷,还给我弄二两酒,逼着我吊嗓子练功,老徐,您不知道哇,我们是患难之交啊!
侯长有 谁叫你是裘盛戎呢!我爱你那点玩艺儿,爱你那点才!
苗志高 裘老师,你不冷啊?这南方的冬天比北京要冷多了!阴冷阴冷的。
裘盛戎 不冷!
朱盛斌 不冷?谁冷谁知道!不冷,不冷你干嘛穿着毛窝就进被窝?
裘盛戎 我就是脚怕冷。
朱盛斌 多新鲜!谁不是脚怕冷?冷从脚寒起,暖从背上来!我见过穿棉衣棉裤睡觉的。没见过不脱棉鞋钻被窝!回北京,叫弟妹怎么给你拆洗?
裘盛戎 我自己洗!
侯长有 你洗,你得了吧!你还是给我唱戏吧。
裘盛戎 嗳,我就会唱戏!
〔一个老师傅,一个小孩,端着一盘炭火,半筐红薯,一筐箩番薯片上。
老师傅 冻环了吧!南方冬天不比北方。北方冷。可是不潮湿。间间屋里都有火。我们这儿,房檐的水!会拖到地,冷噢!给你们送盆火来,烤烤!
裘盛戎 太谢谢你啦,老同志!您这可真是雪里送炭哪!
老师傅 雪里送炭?哈哈,来来来,尝一点咱们这儿过年吃的玩意。
〔大家抓起来尝。
裘盛戎 (掰了一块沙炒片入口)这是什么?
老师傅 红薯片,我们这也叫番薯。
裘盛戎 怎么会是脆的?
孩子 这是:“沙炒片”。
裘盛戎 哦,沙炒的。
侯长有 这是什么,牛筋牛筋的,挺有个咬劲。
孩子 这是牛皮片。
侯长有 也是番薯?挺甜!
孩子 也是番薯,煮熟了晒的。
裘盛戎 那还有半筐生红薯,咱们烤两个吃。
老师傅 炭盆里有几个烤熟了的。
朱盛斌 都是红薯?
老师傅 红薯,过去就是我们这里老百姓的主粮啊。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净白米的米饭,平常都掺一多半红薯丝。天天吃大米干饭,谁吃得起啊。你们烤着火,吃着,我还要给别的屋里送去。(下)
裘盛戎 不下来,咱们哪知道这些啊?(手握番薯,若有所思,轻吟唱)“手握番薯浑身暖,勾起我多少往事到心间……”(对琴师)老唐、老熊,刚才在路上,我想了想“烤番薯”这段腔,有两个地方,我想改改。我哼哼你听听。(哼其两句的腔)
琴 师 挺好!挺有感情! 裘盛戎 你拉起来,咱们唱唱,听听!
〔琴师、鼓师操琴、打鼓。
裘盛戎 (唱)手握番薯浑身暖,
勾起我多少往事到心间。
我从小父母双亡,讨米要饭,
多亏了街坊们问暖嘘寒。
大革命,造了反。 几次遇险在深山。 每到有急和有难, 都是乡亲接济咱。 一块番薯掰两半, 曾受深恩三十年。 到如今,山下来了毒蛇胆, 杀人放火把父老摧残。 稳坐高山不去管, 隔岸观火心怎安?…… 〔众鼓掌。 徐 岛 唱得真好,太感人了
裘盛戎 是您的词写得好。
徐 岛 你要是不下来,唱不出这样的感情啊。
裘盛戎 那是!
〔许红樱、老季上。
许红樱 徐岛!昨天的戏你是怎么排的?
徐 岛 是不是有什么错误?
许红樱 原则性的错误!你排的群众场面,是怎么回事?“四记头”亮相,是怎么亮的?什么人亮在头里?说!
徐 岛 群众场面?谁亮在头里?谁赶上锣鼓,谁亮在头里啊。
许红樱 亮在头里的,有一个红五类吗?
徐 岛 红五类?不能赶得那么巧啊。将将将将……将七令仓!——头一排都得是红五类?
许红樱 以后,必须红五类站在人前,狗崽子靠后!
徐 岛 要不,这场戏您来排。
许红樱 徐岛!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政治待遇吗?
徐 岛 ……
裘盛戎 他是“控制使用”
许红樱 你哪!
裘盛戎 我是“戴罪立功”。
许红樱 知道了就好。你们要永远记着:“夹着尾巴做人”!现在,由老季同志宣布革委会的一项决定!
老 季 咳,咳,咳……革委会经过研究,认为,裘盛戎同志扮演革命英雄人物,差距很大。因此,决定裘盛戎停止排演。
琴 师 我们认为盛戎很能理解人物,唱得很好,很有感情,大家希望他能演。 许红樱 我承认,他唱得很好,很有感情,——不但有感情,而且有味儿!谁都爱听,——我也爱听!越是这样,越不能让他们都忘啦: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裘盛戎要演出,奔下“好”来,这不是证明整他是错了吗?文化大革命,是搞错了吗?
裘盛戎 好,我服从革委会的决定,我不演。明天,我就回北京。
许红樱 你不能回去!
裘盛戎 我呆在这儿干什么呢?
许红樱 你得把他(指苗志高)教会!要叫他唱得象你!胜过你!是政治任务。
裘盛戎 他?……
许红樱 你看他条件不好是不是”他五音不全,上下身不合,这你知道,可是,他是红五类不是?
裘盛戎 是。
许红樱 他有没有毛泽东思想?
裘盛戎 ……有
许红樱 还是的!红五类必须占领舞台!有了毛泽东思想,一切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没有煤,可以有煤!没有铁,可以有铁!没有嗓子,可以有嗓子!精神变物质,你懂不懂?
裘盛戎 我不懂。我就知道:子弟无音客无本。
许红樱 你那是机械唯物论!不懂,学!学一点辩证法!
裘盛戎 嗳,我学,我学。学“辩——证——法”。
老 季 盛戎同志,不要难过。
裘盛戎 我不难过。
老 季 想开一点。
裘盛戎 嗳,我想得开。——你们走啦。不送啊。
〔老季、许红樱下。
〔张韵武拿着一封信上。
张韵武 裘老师,传戎来信问您好。
裘盛戎 哦,他来信啦?他现在在哪儿?
张韵武 调南京了。他说他没脸给您写信,听说你到南方体验生活,要演现代戏,您的艺术又可以得到发展,很替您高兴,希望您注意身体,好好地为现代戏贡献力量。
裘盛戎 谢谢他,“为现代戏贡献力量”,为现代戏贡献力量。嘿嘿,嘿嘿嘿……
(唱)传统戏,不能唱,
我挥手告别了大衣箱。
实指望在现代戏上贡献力量,
又谁知一瓢凉水我的遍体凉。
我曾说就是死,也要死在台毯上,
谁承想再不能走进后台去化妆。
从今后我该干点什么好呢?
除了唱戏,我可是一无所长。
我还不到七老八十拄拐杖,
难道说就叫我遛遛大街,逛逛公园,晒晒太阳?
谁知道我的苦闷?
谁了解我的心肠?
我的心好比是一朵雪花儿,
在黑夜里飘飘荡荡!
迷茫,怅惘,凄凉。……
〔 老季、许红樱陪矿工、农民上。
老 季 矿上的工友,附近的乡亲看望大家来了。
众 给你们拜年。
演员们 请坐请坐,床上坐。
一矿工 冷吗?
演员们 不冷,不冷。
一矿工 我们来呀,一来是来看看你们生活得怎么样,缺什么不缺。
演员们 挺好,挺好,不缺,什么都不缺。
一矿工 再呢,是想请你们给我们唱两段。
许红樱 好,我给大家唱。
一矿工 你的我们听过了,我们想请老裘唱。
裘盛戎 我?(向老季)我能唱吗?
老 季 唱什么呢?
裘盛戎 唱一段毛主席语录吧。
老 季 语录?(向许红樱)那可以吧!
许红樱 唱吧!
裘盛戎 (唱)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
不了解这一点,
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
不了解这一点,——
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
〔众热烈鼓掌。
幕 落
第四场安宫牛黄丸 〔一九七一年春夏之交。
〔裘盛戎家的客厅。茶几上一盆盛开的杜鹃花。桌上放着《杜鹃山》的剧本。旁置鼓板、胡琴。
〔幕启 裘盛戎戴着花镜在看剧本。裘小戎伏案做作业。
裘盛戎 (轻声哼唱)
我也曾帮工抬轿十四年整,
肩膀上压的是地主豪绅。
三伏天一盆炭火头上顶,
到冬来冻裂双脚血淋淋……
冻裂双脚……
血……淋淋!
〔拉起胡琴大声唱了这几句。
〔徐岛、朱盛斌、张韵武上。
朱盛斌 盛戎,你在干嘛呢?
裘盛戎 (唱)冻裂双脚血淋淋!
朱盛斌 阳春三月,会冻脚?
〔裘盛戎伸出三个指头。
朱盛斌 (也伸出三个指头)……?
徐 岛 这是《杜鹃山》第三场的词儿,盛戎老惦着这第三场。
裘盛戎 (问张韵武)这些天我身体不好,也没上团里去,这第三场,怎么样啦?
张韵武 ……
徐 岛 第三场全改啦!说是不能叫二号人物压过一号人物。
朱盛斌 我说你这个人是怎么啦?不叫你唱,叫你设计唱腔,你也干。到如今,连剧本都改啦,你那腔也留下不多啦,你还惦着!你是得了“戏癌”啦!老这么“三”呀“三”的,你还有完没有?”
裘盛戎 我这个人闲不住哇!一天不想着唱戏,我就没着没落的。
朱盛斌 你是贱骨头!你有这口“累”!你不想它,少给你一个蚌子儿啦!你瞧我,看传达室,省事省心,益寿延年。
裘盛戎 唉,没法子呀!
〔江流上。
江 流 盛戎!
裘盛戎 江流同志!哎呀,可有日子没见了!我听说,你为我,还吃了“挂涝”啦,说是您挨了批斗,罪状之一,就是要拍《裘盛戎的舞台生活》?怎么样?过去啦?
江 流 过去啦。没什么。(轻声)我是检查啦。可是,我没有死心。总有一天,我还要拍!——盛戎,门口有一个人要见你。
裘盛戎 谁?快请进来!
〔老王上。
老 王 裘老板!
裘盛戎 王师傅!
老 王 我一直想来瞧瞧您,有几句话想跟您说。我是个掏粪的,您不嫌弃吗?
裘盛戎 您说哪儿去了!
老 王 我,我们,喜爱您的玩艺儿!我们一个班的哥们托我告诉您:天,不能老是阴着。它总是有个出太阳的时候。您总有一天,还会登台。我们这些卖力气的,盼着您唱!我们,想着您!就这么两句话。多保重!
裘盛戎 我谢谢您!
老 王 您可千万别灰心!
裘盛戎 嗳!嗳!
老 王 我走了。(下)
江 流 盛戎,你听听群众的声音!
(唱)这世界不会永远这样的不公正,
上峰何苦困才人!
人民没有忘记你,
背巷荒村,更深半夜,还时常听得到
裘派的唱腔,一声半声。
谁能遮得住星光云影?
谁能从日历上钩掉了谷雨、清明?
我愿天公重抖擞,
落花时节又逢君!
裘盛戎 咳!《牧虎关》里有那么一句:
(唱)“为社稷拉断了宝雕弓枉费劳心!”
〔外汽车喇叭声,许红樱、苗志高上。
许红樱 裘盛戎!你这是怎么啦,穷泡呀?
裘盛戎 ……
许红樱 烤番薯这段唱,经我们研究,暂时保留。可苗志高到现在还没唱会,你是怎么教的?
苗志高 裘老师真下了功夫,是我底子太差。
许红樱 月底要彩排,你必须把他教会。这是态度问题!文化大革命以前,你教徒弟,怎么那么卖劲儿呀?怎么着,是还要给你买两条大中华,提两个蒲包是怎么的?我告诉你:这些情况我们要向上汇报。你那个《姚期》里不是有这么几句词吗?“伴君如伴虎,如羊伴虎眠。一朝龙颜怒,四体不周全!”吃不了,你就兜着走!(对苗志高)今儿我值班,说不定首长会有指示,有事给我打电话!——朱盛斌,你别老在这儿搅和!回见!(下)
〔汽车开动声。
朱盛斌吃错啦?
裘盛戎 咱们说戏,咱们说戏。昨儿说到了“每到有急和有难,都是乡亲接济咱”,今天接茬往下说。你把下面四句唱唱。
苗志高 (唱)一块番薯掰两半,
曾受深恩三十年。
到如今,山下来了毒蛇胆,
杀人放火把父老摧残……
裘盛戎 好,好,“掰两半”不要使大的劲,要轻一点,虚一点,不要有很多共鸣,只要在嘴里唱就行了。“半”字不要出得太快,要在嘴里揉一揉,再出来,(示范)——“半”。“深恩”要唱得很深厚,要用丹田气,最后把音归到两眼之间,要自己觉到。(示范)“曾受深——恩——”你来来。
苗志高 “深——恩,“深——恩……
裘盛戎 不要着急,慢慢练。下去自己多找找,有轻、有重,一虚、一实,这样才——
徐 岛 才有对比。
裘盛戎 才有对比。你看过齐白石的画没有?有的地方很浓,有的地方很淡。“半”字“恩”字送出去,还得收回来,不能撒出去不管。每个字都得把它唱圆了。前几天老徐跟我讲写字的道理,是怎么说的?
徐 岛 “无往不复,无垂不缩”。
裘盛戎 你给他讲讲。
徐 岛 会写字的人,都有“回笔”。一笔出去,他的笔都要往回收一下。写一撇,(作手势)笔是这样的。写一竖,(手势)笔是这样的。
裘盛戎 这样才有笔力,才结实、饱满,才足。唱戏,也得讲“笔力”,光是嗓子好,可筒儿倒,还是没有力量。就象发面馒头,不筋道,没有咬劲。劲儿,得在里边。(示范)“半——”“恩——”。
〔 袭盛戎觉得胸口发闷,抚摩了一阵。
苗志高 今儿就到这儿吧,老师不舒服。
裘盛戎 不要紧。
苗志高 您歇着吧,我走了。
裘盛戎 我不送啊。
〔苗志高下。
裘盛戎 这个小青年,人倒挺好,也用功,可就是——
朱盛斌 有人是会睡没有被;有人是有被不会睡。有人有嗓子,不开窍;有人开了窍,没有亢,祖师爷不给饭。他是既没被,也不会睡。盛戎,你的一番心血都倒在大海里了,——没用。你的那一套太深了,他不懂。
裘盛戎 不深哪。这都是普普通通的话呀。
徐 岛 怎么不深,这是艺术辩证法。
裘盛戎 哦?这是“辩证法”?我会讲辩证法,哈哈……许红樱叫我学一点辩证法,我还没学哪。
朱盛斌 “辩证法”,你就是变戏法,也不能把苗志高变成了好角儿。苗志高,苗志高,志气很高,可就是不是个苗子!
裘盛戎 哎呀,我一辈子教学生还没费过这么大的劲。这要是戴传戎——,一点就透!
裘小戎 (哼哼)“一块番薯掰两半,曾受深恩三十年……”
裘盛戎 小戎,你大声唱!
裘小戎 (唱)一块番薯掰两半,
曾受深恩三十年。
到如今,山下来了毒蛇胆,
杀人放火把父老摧残,
我稳坐高山不去管,
隔岸观火心怎安!……
裘盛戎 谁教给你的?
裘小戎 您哪!
裘盛戎 我多会教过你!
裘小戎 我听的您一天到晚“一块番薯掰两半”,老唱,把我妈都唱烦了:“这一块番薯掰不开了,掰起来没完了!”她一生气把一锅米饭都折了!
〔众笑
裘盛戎 这孩子,嗓音很象我。
朱盛斌 盛戎,没准你的那点玩艺要由他传下去。
裘盛戎 唉,等他长大了,就没有我了。他能不能成材,我是看不到了。(收拾胡琴、鼓板)——唉,韵武,你今儿是怎么啦,怎么半天不言语呀?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呀?
张韵武 没有。
裘盛戎 有,你有心事。你瞒不过我,这么些年了,你瞒不过我。
张韵武 真的没有。
裘盛戎 ——头几天,我在陶然亭遛弯,出门时候,一辆面包车开过去,里面有一个人,仿佛是传戎。我只看见一个侧影,许是我眼岔了,不会是他吧。
张韵武 是传戎。他到北京来了!
裘盛戎 他到北京,也不来看看我!
张韵武 来过啦。他来了三次。在您门口转了一会,又回去啦。
裘盛戎 这孩子这是为什么!
朱盛斌 为什么?他有这个脸吗?哼!狼心狗肺的东西!
裘盛戎 他到北京干什么来啦?
张韵武 录象。
裘盛戎 录象?录什么象?
张韵武 《盗御马》。
裘盛戎 《盗-御-马》这怎么可能呢!
张韵武 上边要看。
裘盛戎 《盗御马》,他这出戏,学得不怎么滋实呀!我早就惦着把那趟“边”给他说说,一直没有机会。
朱盛斌 你还惦着给他说戏呀?你挨了一个大耳刮子,还不够,还想再挨两个脆的?嗨,你这人可真有意思,记打不记疼。我告诉你说戴传戎要是来了,打我这儿,就不答应,他来了,我拿扫帚疙瘩把他轰出去!什么玩意!我听说过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还没听说过教会了徒弟打师父!他是人呢?往后,不许再提戴传戎这三字!
张韵武 他也来不了啦?
裘盛戎 怎么啦?
张韵武 录象也不能录啦。
裘盛戎 怎么啦?
张韵武 他病啦。
裘盛戎 什么病?
张韵武 中风不语,口眼歪斜。
裘盛戎 啊!这么年轻,怎么会得这个病?
朱盛斌 该!该!
裘盛戎 唱戏的,要是得了个病,这辈子就算完啦!
朱盛斌 该!该!
〔裘盛戎翻箱倒柜。
徐 岛 你找什么哪?
裘盛戎 找安宫牛黄丸。
朱盛斌 你又不舒服啦?快帮着找找。
〔大家七手八脚地找。
〔侯长有上。
侯长有 找什么哪?
朱盛斌 安宫牛黄丸。
侯长有 盛戎又犯病啦?在我这儿哪!我带在身上,怕你一犯病,要用。
裘盛戎 快拿出来。
〔侯长有拿出一丸安宫牛黄。
〔徐岛给裘盛戎倒了一杯水。
裘盛戎 还有几丸?
侯长有 一共三丸。
裘盛戎 都给我!
侯长有 你一次也不能吃三丸哪!
裘盛戎 不是我要吃。(对张韵武)给传戎送去。我的病是孔伯华看好了的。他说,心经的病,甭管多么严理,有两丸安宫牛黄,即刻就能扳回来。快去快去!
张韵武 (接丸药)嗳!(欲下)
朱盛斌
侯长有 张韵武,你给我回来!
张韵武 ……
朱盛斌 (夺过药丸)这药不能给他!
侯长有 真安宫牛黄不好找,这几丸还是你大哥从同仁堂内部买出来的。你自己还要用。这是你的救命的药,万一你突然犯病,那可措手不及!
裘小戎 不能给他,他打过您!
裘盛戎 他没有打过我。
朱盛斌 这人!
(唱)一巴掌打碎了师徒情份,
纵不是仇人也是路人。
裘盛戎 (唱)他没有伸手打过我,
打我的是另外一个人。
你们都把它忘得干干净净,
就当是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
侯长有 (唱)他如今攀上高枝走红运,
“上边”会给他请医生。
你闭门不出家中忍,
管的什么闲事情!
安宫牛黄不好买。
裘盛戎 (唱)好买我就不操这份儿心。
侯长有 (唱)一朝犯病你要用,
裘盛戎 (唱)我如今还是好好的人。
徐 岛 (唱)你真是爱才如爱命。
江 流 (唱)裘盛戎是一个多情的人。
裘盛戎 (唱)非是我爱才如爱命,
我愿看青松长成林。
珍珠难得过半寸,
翡翠难得彻底儿清。
倘若是戴传戎不幸短命,
就好比花残、月缺、天下掉下一颗星,
挽不回,留不住,我的心疼!
朱盛斌 唉!(拭泪,把药交给张韵武)
裘盛戎 你跟他说,过去的事,不要再想啦。叫他好好养病。这病不要紧。等病好了,对《盗御马》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只管来问。
张韵武 嗳!
裘盛戎 告诉他,不明白,只管来问。
张韵武 嗳!
裘盛戎 告诉他,我——想他!
张韵武 嗳!
裘盛戎 快去!
张韵武 暖!!!……(下)
〔老季、许红樱上。
许红樱 现在,请老季同志宣布一项重要通知。
老 季 戴传戎临时生病,不能录象。首长等着要看。首长决定,叫裘盛戎同志自己录制《盗御马》。明天报到!
裘盛戎 叫我录《盗御马》?
许红樱 这是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
徐 岛 盛戎的身体最近可不大好啊。
侯长有 能不能缓几天?
许红樱 不成,这是首长的指示,这是政治任务。
裘盛戎 我行!我行!明天我就去报到。
〔老王上。
老 王 裘老板,我还给您一样东西!
裘盛戎 一样东西?
〔老王打开纸包,是一付红扎。
老 王 我怕您有一天许用得着。
裘盛戎 太谢谢你啦!我这会就用得着!我要去录象。侯哥,咱们那件箭衣还在吗?
侯长有 在。
裘盛戎 好极了!侯哥,你不是这辈子再也不能傍我扮戏了吗?不想还有这一回呀?侯哥,你就把你全身的本事都施展出来吧!(对台下)同志们!我要去录《盗御马》了,欢迎你们去参观指导!(对老王)老哥哥!
(唱)我纵然浑身热汗淌,
难报答天下的老张、老王。
蹑足潜踪把御营闯,
盗不回御马不回山岗!
亮相。
幕 落
第五场 盗御马
〔前场后数日。
〔电视台舞台
〔幕启:袭盛戎勾了脸,穿着水衣子、胖袄、彩裤、厚底。他的朋友,电影导演江流、话剧演员杨兮、新闻记者、运动员吴国春、掏粪工人老王都在台下看热闹。徐岛和电视导演在指挥。张韵武替裘盛戎走地位。鼓师用嘴念锣经。导演不住地叫“停”。一会把特灯对一对,一会叫把碘钨灯挪一挪,问一号机能不能够得到,嘱咐某处节奏要紧一些……
张韵武 这录象真是个磨性子的活,没完!
裘盛戎 等人、钓鱼、坐牛车,这是三大慢。还得加上一大慢:拍电影,录象。这是个磨人的事儿,急不得。韵武,你今儿替我走地位,真是辛苦了。
张韵武 我只是这么说说,我顶得住。您干嘛不到后面歇着去?等都好了,我叫您去。
裘盛戎 我不看看怎么行。再说,我也歇不住。
江 流 盛戎今天很兴奋。
杨 兮 那是,重上舞台嘛。
吴国春 今天是决赛!
〔一切就绪,张韵武把“乔装改扮下山岗”至“盗不回御马不回山岗”,完整地走了一遍。鼓师念锣经。
徐 岛 行了。盛戎你穿服装吧。
裘盛戎 好,在哪儿?
杨 兮 就在台上。
裘盛戎 台上?
江 流 这儿宽亮!
老 王 今天台下不少参观、瞧热闹的,他们愿意看您怎么穿服装。
裘盛戎 (问导演)成吗?
导演 可以,这又不是公开演出。
裘盛戎 台上穿服装,我还是头一回!侯哥,来吧。
〔众人七手八脚搬来一面大镜子,一张桌子,软包。
〔裘盛戎穿服装。众围观。
朱盛斌 (已经化好了妆)裘盛戎,你顶得下来吗?
裘盛戎 没事!才这么几句!全本《连环套》,今天我也照样拿下来。
吴国春 裘老板,明儿咱们踢一场。
裘盛戎 踢足球?陪你!
张韵武 您还是悠着点。不行,就歇一会。
吴国春 叫停!
裘盛戎 没事!我今儿腰、腿都得劲儿,嗓子也痛快。
〔裘盛戎已经穿带整齐,对镜自照,左右端详。
众 吓!还是当年裘盛戎!
侯长有 盛戎扮的窦尔墩,宽肩、小腰,箭衣板平,浑身透着利索。不只是一个绿林大盗,而是一个侠义的英雄。粗豪之中透着秀气。
杨 兮 英俊!美!
裘盛戎 (撩起大带,唱)
戴好了扎巾系大带,
不想我今日里又上舞台。
虽然是虎已老——
众 不老!
裘盛戎 (接唱)我的雄心在,
长空留得雁声哀!
导 演来吧!正式走一遍,就试录了!
〔众走下舞台。袭盛戎走入后台。锣鼓响处,窦尔墩出台。
裘盛戎 (唱)乔装改扮下山岗,
山洼以内扎营房。
蹑足潜踪把御营闯,
盗不回御马我不回山岗!
〔裘盛戎亮相,掌声如雷。
〔裘盛戎忽然不支。
〔众拥上前,扶之入后台。
侯长有 赶快找两丸安宫牛黄,我知道,他这病一犯,有两丸安宫牛黄就有救。
老 季 上边有规定,安宫牛黄,这得有级别,得经过批,我做不了主呀!
众 一个裘盛戎就值不了两丸安宫牛黄吗?
老 季 我们研究一下。
众 还研究什么,人都倒下啦!
老 季 那我打电话请示一下。
侯长有 盛戎!盛戎,你等等,扎挣一会,他们找安宫牛黄,他们请示去了……
幕 落
第六场 告别
〔前场后十数日。
〔袭家小客厅。
〔幕启,徐岛、侯长有、朱盛斌正在布置一小小灵堂。上挂裘盛戎的遗像,案上摆满了鲜花。有一只瓦香炉,一个青花瓷瓶。
〔 裘小戎捧骨灰盒,安置案中。
〔侯长有、朱盛斌、徐岛向遗像三鞠躬。
〔裘小戎磕了三个头。
〔江流持鲜花一束上。
〔江流与徐岛等人点头致意。
〔江流将鲜花插入花瓶中。
江 流 盛戎同志,你就这样离开我们了!
(唱)昨日的故人已不在,
昨日的花,还在开。
盛戎啊,
这些年你受尽了摧残迫害,
满腔委曲,壮志蒿莱。
到如今遗像犹存旧丰采,
长空留得雁声哀。
问神洲怎把沉冤载,
有多少,有多少才人未尽才!
裘小戎 江阿姨,谢谢您。
江 流 小戎,你妈好些了吗?
裘小戎 追悼会上昏倒了几次,打了针,躺下了。
江 流 那就不惊动她了。(把小戎揽在怀里)盛戎才五十多岁,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真是太可惜啦。
徐 岛 戏曲界的一代人才,就这样过早地调谢了,《广陵散》从此绝矣!
侯长有 要是早有两丸安宫牛黄,许还不至于。
朱盛斌 偏偏赶上戴传戎得了那样的病,唉!
江 流 盛戎临走,我也没赶上来见见他,他最后留下什么话没有?
侯长有 后来神志不清,说不了话啦,只能做做手势。昏迷之中,几次用手指指弟妹和小戎,意思我们明白:弟妹体弱多病,孩子年纪还轻,希望大家照顾他们。再就是老是伸着三个指头,这样(作伸三指手势)。
江 流 这是什么意思?
侯长有 这是说《杜鹃山》的第三场。他病得都不行了,枕头旁边还放一本《杜鹃山》,最惦着的是这第三场。临死的时候,手还是这样。
朱盛斌 临了还是忘不了戏呀!可就是不让他演呀!
江 流 这真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可惜没有给我们留下一点东西。
〔张韵武上。
张韵武江流同志,传戎来啦!
朱盛斌 谁?
张韵武 戴传戎。
侯长有 他来干嘛!
徐 岛 他病好啦?出院啦?
江 流 没有,盛戎的事,大伙一直瞒着他,今天我到医院去看他,告诉他了,他一定要来。师父生前,他没有见着一面,死后,也该让他见见遗像骨灰,是我让他来的。你们都是盛戎生前好友,应该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
侯长有 裘家门里没有这样的徒弟!
朱盛斌 不欢迎!
裘小戎 不许他进来!
江 流 小戎,不要这样。你去问问你妈去。
〔裘小戎下,复上。
裘小戎 妈说,让他进来。
〔张韵武下。
江 流 传戎来的时候,希望不要使他难堪。
〔张韵武扶戴传戎上。戴传戎浑身素服,带黑袖箍,佩白花。
戴传戎 (与众人招呼)侯大爷!
〔侯长有不理。
戴传戎 (对朱盛斌)师大爷!
朱盛斌 不敢当!
戴传戎 (对徐岛)徐老师!
〔徐岛略略点头。
戴传戎 (对裘小戎)小戎!
裘小戎 呸!
〔戴传戎拈香,对遗像深深三鞠躬。
戴传戎 师父啊
(唱)霎时间只觉得如临梦境,
往事历历太分明。
师父啊,
您头角峥嵘成名早,
晚年艺术更精纯。
博采众长成一派,
举手投足树典型。
正是秋光无限好,
夕阳犹未到黄昏。
头未白,发尚青,
志未酬,才未尽,
岂料积郁成重病,
好叫人遗恨千年怨不平!
师父啊,
您谈吐从容无俗论,
真知灼见一座惊。
一生爱才如爱命,
传徒授艺苦费心。
您在千百人中发现了我,
耳提面命更垂青。
谁知我丧心病狂迷本性,
利剪剪碎了您的心。
这几年,我说不尽的悔,说不尽的恨,
经常是梦中惊醒,中宵起坐到天明。
您纵然宽容大量原谅了我,
我更觉无地自容罪孽深。
多少次我想跪在您的面前来忏悔,
实在是无颜跨进裘家的门。
你生病在床住医院,
他们不告诉我您的病情。
今早方才闻凶信,
到来时,只看见骨灰一匣,
遗像长存。我好似万箭穿心,心悲痛,
痛不欲生,师父啊!
〔众人为戴传戎的感情所动,颜色渐和。
〔江流给戴传戎倒了一杯水。
戴传戎 (接唱)师父啊,
您千金到手都散尽,
一生谋艺不谋身。
到如今,一家生活谁照应?
师娘多病,师弟年轻。
师父请把双目瞑,
有我们几个徒弟在,一定要
师娘宽心,师弟成人。
我们一定精心培养小戎师弟,
就象您当初那样培养我们。
一定叫裘派艺术传千古,
雏风清于老凤声,告慰您在天之灵!
泪珠儿有尽言无尽,
千言万语也诉不尽我的百种情怀一片心。
回头我把小戎叫,
请转告师娘:保重身体为来年!
江 流 传戎,你也不要过于悲痛。你的病还没有好,你该回医院吧。
侯长有 传戎,你刚才的话,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你有这一片心,我们也很受感动。
朱盛斌 日后如何,那就看你自己了。
徐 岛 该忘记的,就让它忘记吧。
江 流 该记住的,应该永远记住。
戴传戎 当着师大爷、侯大爷、徐老师、江同志,我在师父像前发誓:若有虚情假意,天地不容。(对遣像双膝跪倒)
侯长有 小戎,快叫师哥!
裘小戎 师哥!
〔 戴传戎戴起帽子。
裘小戎 师哥,你等等,我妈说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你。说是我爸留给你的。(入内)
朱盛斌 一件东西?
侯长有 一件什么东西呢?
〔袭小戎上,手捧一摞录音胶带,提一架录音机上。
裘小戎 我爸病重之后,当中有两天忽然好了一些,他要求回家住两天。他这两天谁也不见。一个人关起门来,小声地对着录音机话筒讲,录了这几盘胶带。谁也不让听,他说一定要等到那一天,交给传戎师哥。
戴传戎 交给我!
江 流 咱们听听!
戴传戎 好。
〔戴传戎打开录音机。
〔舞台灯光渐暗。
〔追光照着裘盛戎。
裘盛戎 我的日子不多了。
这两天,我的精神好了一些,我的家人很高兴。
我自己知道,我的病已经是不治了。
我只有几天了。
我要抓紧非常有限的时间,做一点事。
我要跟我所爱的人讲几句话。
亲爱的观众同志们,你们写给我的信,我都看到了。
你们对我的热情,使我流了很多眼泪。我谢谢
你们,想你们。我不能写信,就让我在我的生命的最后的时刻,给你们做一个最后的答复吧。你们让我演戏,我也多想给你们演演哪。可是这个愿望达不到了。
我就要死了。
我才五十四岁,按说我还能再给你们唱十年。
可是,我要死了。
我是怎么死的?
我是闷死的,蹩的,是因为他们不让我唱戏,蹩死的。
不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是整整五年呀。
我是一个演员哪!一个演员,不让他演戏,怎么活得下去呢?
我要死了,但是我不能把我身上这点东西全都带走。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多少位老先生的,我只是把它集中在一起。
亲爱的观众同志们,你们再也看不到我了,但是我还有几个徒弟,还有戴传戎,也许还有我的孩子。我把我的几出戏,小声地录下来了。戴传戎他们,听了录音,会体会我的意思,把我的几出戏照样演给你们看,他们会比我演的更好。
传戎,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你能做到吗?
你一定能做到。
人是要死的,但是艺术是不死的。艺术是永生,一个国家不能没有艺术,一个人,不能不懂艺术。没有艺术的国家是一片荒地;不懂艺术的人,是野人。为什么有人要把我们的国家变成荒地,把我们的人民变成野人呢?
他们是办不到的。
艺术万岁!
我应该再见见你们,见见我的妻子儿女,见见我的徒弟,见见我的观众呀!但是,我要走了。
再见,我的至亲骨肉!
再见,我的生前好友!
再见。传戎!
再见,亲爱的观众!
裘盛戎挥手告别。
幕徐落
第七场 姚期
〔一九七七年,粉碎“四人帮”以后。
〔某大剧场台上。
〔幕启:张韵武扮姚刚,许红樱扮郭妃,朱盛斌扮大太监,……来往穿梭,紧张热烈,琴师试调门,打大锣的听锣音,鼓师试鼓。徐岛、戴传戎对灯光、试音响,忙得不亦乐乎。
戴传戎 徐大导,齐了吗?
徐 岛 齐了。
戴传戎 台上集合!
〔全体演员、文武场面,舞台工作人员齐集台上。
徐 岛 大家随便坐。戴传戎同志,在开演之前,跟大家讲几句话。
戴传戎 叔叔大爷们!我没有几句话。今天,是小戎串排《姚期》,这是他头一次演这么大的戏。他,有条件,有天份,可是还缺少舞台经验,缺少火候。诸位叔叔大爷,都是他父亲多年合作的老伙伴,这个戏的卡疤啃节儿,叔叔大爷,都是摸得熟透了的。希望你们,全都保着他,托着他。叫他能发出他爸爸当年的一分、两分的光采!
鼓师 我保证每一箭子都叫他舒服,痛快。
琴师 我保证保腔、托腔严丝合缝,玉润珠圆。
朱盛斌 当初我傍着盛戎要是使上九分九的力气,今天,我使上一百一!戴传戎,孩子,你就擎好吧!
众 冲着传戎,我们一定陪小戎把这场演好。
戴传戎 我代表我师父盛戎同志,谢谢大家!
(深深一鞠躬。)
〔台下人声杂乱。
戴传戎 (发现台下来了很多观众,对徐岛)怎么来那么多观众啊?今天是化妆连排,叫小戎在台上走一走,不招待观众啊!
徐 岛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
戴传戎 怎办呢?
徐 岛 跟他们讲讲吧。
戴传戎 (至台口)同志们!打倒“四人帮”,京剧得解放,大家想看看重新得到解放后的京剧,这 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今天不是演出,也不是彩排,本来是不招待观众的……
声 我们想看看裘盛戎的儿子!
声 我们怀念裘盛戎。
戴传戎 谢谢大家的这种感情,不过,今天是化妆连排,随时是会断的。
声 不要紧!
声 哪怕让我们听一句,我们就满足啦!
戴传戎 既然这样,就请你们多多指教。大家都是盛戎老师的知音,都是裘迷,请你们提出宝贵意见!
众 没错儿!这是我们的心愿,也是我们的责任!
戴传戎 (向后)开吧!(下)
〔以下由裘小戎演出《姚期》一场,由“闻报”至“梆子”
裘小戎 (唱)……
也免得万岁爷来锁拿!
〔台下掌声如雷,经久不息。
〔台上大家拥向裘小戎,把他抱了起来,掏粪工人等跃上舞台。
徐 岛 “广陵散”没有绝呀!
戴传戎 师父!您的艺术有了传人啦!
侯长有 盛戎!你没有死!你没有死呀!
〔众人热泪盈眶。
〔台上台下掌声连成一片,有如大海波涛。
幕落•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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